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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丁汉与乡间矿区(2)


  在这里大约还有三、四百处由公司在广场和广场四周一条条街上修建的房屋,就象兵营的大围墙似的。公司在布里奇建造的房屋大约有六十至八十处。在老达金斯路约有三、四十处小洞穴。搬着指头儿计算计算,那么,当地的旧村舍以及胡同里、小道边和诺丁汉路本身一排排的房屋(还带有旧花园呢)对当时当地的居民来说也已经完全够住了,所以再修建房子实在大可不必。在我年纪还小的时候,也的确没有继续修很多的房屋了。

  我们当时就是住在布里奇,住在一处地方比较偏僻的屋子里。在一条高大的山楂树树篱下,一条田间小道从上面下来。另一面是小溪,小溪上面架设了一架供羊群通过的小桥,羊群过桥,可以到达草地。溪边山楂树的树篱长得差不多跟大树一般高,我们常常在羊群浸水的地方开始下水在浸水洞里游泳,浸水洞紧挨着由于磨房堤坝而形成的瀑布,溪水流到这儿就猛地往下冲,从而形成了急流。磨房在我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就停止磨当地出产的谷物了。我父亲常常要到布林斯莱矿的矿上去上工,他常常是五点钟(如果不是四点钟的话)起床,天刚破晓就动身,他在穿过科涅·格雷旷野的时候常常会在长得很高的草地里顺手采蘑菇,偶尔间也会猎得一只野兔,到了晚上他就把兔子揣在他的矿工服的衬里里,带回家来。

  所以说,当年的生活就是这样将工业主义与莎士比亚、弥尔顿、菲尔丁、乔治·埃利奥特农业的古老英格兰混杂在一起的。人们讲话用的是粗俗的德比郡的方言,对人总是以“您哪”、“您”相称。一般人当年过日子总是完全出自本能,年龄与我父亲相当的男人们一般并不识字。矿井并没有把人变成机械。情况与之可以说恰恰相反。基于计件工资制度,矿工们在地下作业倒好象结成为某种亲密无间的共同体。他们互相了解每一个人,彼此间实际上是坦诚相见。由于紧密的亲密关系,由于煤矿的“矿坑”伸手不见五指,由于井下光线极为模糊,由于危险会经常发生,人与人之间肉体上的和基于本能与直觉的联系于是就得到了高度的发展,而且人与人之间这种基于直觉的联系简直亲密到了好象彼此发生直接接触的程度,他们彼此之间的联系是非常真实,同时也是非常强有力的。这种肉体上的意识和亲密无间的共同感表现得最强烈的是他们身在井下的时候。而一当他们上到光线很强的地面,他们就会睁不开眼。他们这时候不得不在一定的意义上改变一下他们的生活之流。然而,在他们上到地面的时候他们终归会把他们在井下黑暗中形成的奇妙的亲密关系和坦诚相见的关系也带到地面上;因此,只要我一回想起我的儿童时代,那么,我就总觉着在内在的黑暗中老存在着一种光泽,它有如煤炭的光泽,正是在这种光泽的照耀下我们活动着并具有我们的真实存在的。我的父亲很喜欢矿坑。他在井下不止一次受过重伤,但他从来也没有打算离开。他正象战争期间黑暗的日子里男人们喜爱男性之间深厚的同志关系一样爱这种联系,爱这种亲密关系。人们总是在失去什么以前并不知道什么东西已经失去。我想,对于今天年轻的煤矿工人们来说,情况完全是一样的。

  那时候的煤矿工人也有美的本能。但那时候矿工的妻子就不具备这种本能了。当时的矿工出自本能的洞察力是相当深刻的。但他们却不具备白天的雄心和智慧。他们对生活的理性方面所持的是完全规避的态度。他们对待生活喜欢出自本能和直觉。他们甚至连工资也不十分关心。在这个方面老爱唠叨的自然是妇女。在我的儿童时期,在矿工和矿工的妻子之间存在着很大的差距。矿工们一天最多只有短暂的几个小时能够看见白天(如果是在冬天,那就会一连几个星期看不见白天了),但矿工的妻子们却情况不一样,当矿工们还在井下的时候,她们却总是在白天里过着生活。

  对这种男子汉怜悯是一大谬误。如果没有那些宣传鼓动家和伤感主义者跑来教会他们自我怜悯,他们是连作梦也不会自我怜悯的。他们幸福,不,岂止于幸福,他们是充实的。或者还不如这样说比较好:他们感到满足的是在接受方面而不是在表达方面。矿工们会跑到小酒店里去喝上几杯,他们这样做的目的是与哥儿们继续保持亲密关系。他们谈起话来也会刹不住车,可他们谈的总是奇谭异事以至于政治,他们很少谈到事实。他们逃避事实,他们会为此逃出房子进入酒店,他们会为此逃出房子下到矿井。这是因为:以老婆、金钱和因为家庭必须品而产生的唠叨这种种面貌出现的一切事实总是严峻的。

  矿工们只要一有可能就会马上逃出他们居住的房屋,只要一有可能就尽量离开女人唠叨不休的物质主义。妇人们的话题从来总是这些:这样东西坏了,你得修理一下不是!或者说:我们得买这样,得购置那样,可钱呢,钱从哪儿来呀?对这些事情矿工们既不了解又不十分关心——他们的生活是在另外的地方。于是他们只好逃避。于是他们就牵上狗在乡间四处游荡,他们只好四处去找野兔,四处去找鸟窝,四处去找蘑菇,如此等等。他们喜爱乡间,但他们喜爱乡间只不过是喜爱对乡间的一种任意性的感受。他们喜爱乡间也许是仅仅因为可以把屁股放在自己的脚跟上去眺望吧——不过他们既可以是去眺望什么东西,也可能是漫无目的,什么东西也不眺望。矿工们对事物发生兴趣并不是从理智出发。生活在他们的眼里并不是由事实组成而是寓于流动。他们常常很喜爱他们的花园,他们常常会对花儿表现出出自真心的喜爱。在矿工们的身上,我知道,这些情况是很常见,很常见的。

  对花儿的喜爱非常容易使人产生误解。绝大多数女人爱花是将花作为一种占有物,是将花作为一种装饰品。她们不可能好好地对花儿细细看看,惊叹不已一番然后继续往前走。如果有一朵鲜花被她们看见并引起了她们的注意,那她们就会立刻把这朵花儿捡起来或是摘下来。这是一件所有物!这是一件所有物!这又是一件属于我的东西!今天绝大多数所谓的对花儿的爱其实仅仅不过是这样一种对占有物的伸手行为和自我中心的一种表现:我得到了一件什么东西了,什么东西又归我所有了。但是,我却见过许多矿工站在他们家的后花园里低头审视一朵花儿,当时他们脸上呈现出来的那种奇妙、细微的沉思默想神情正揭示出他们对美的存在具有真正的意识。这不是崇敬,不是欢快,不是喜悦,也不是那些经常是植根于占有欲的本能的某些情绪。这是一种沉思状态。艺术家在早期总是爱陷于沉思的。

  我认为,英格兰真正的悲剧是丑恶所形成的悲剧。乡间多么美啊,但人造的英格兰却丑得出奇。我知道,在我年纪还小的时候,那些平平常常的矿工们对美都具有一种特有的感觉,他们的这种感觉是来自他们出自直觉和本能的意识,而且这些意识是在井下被唤醒的。他们具有这种特有的感觉还基于这样一种实际情况,那就是:一当他们上到光线刺目的地面,特别是一当他们回到了方匣子,回到了布里奇,回到了饭桌子旁边,那么,他们碰上的就只能是冷冰冰的丑恶和粗俗的物质主义,他们内心的某些东西就会遭到扼杀,在一定的意义上,他们作为男子汉就会被糟蹋掉。但妇女们却几乎很少区别,她们老爱就物质上的事情唠叨不休。她们所受的教育就是如此,她们会受到鼓励的就是如此。当母亲的本职是照料儿子们的“生活”;至于挣钱养家活口,这可是男人们的职责所在。我父亲那一代人由于有野性的、古老的英格兰在背后作后盾,由于缺少教育,矿工们是没有什么压抑感的。但是,到了我们这一代,那些当年同我一起背起书包上学堂而在今天当上了矿工的男子汉们却因为公立小学的喧喧嚷嚷,因为书籍、电影、传教士以及整个民族和人道的意识不断地对物质上的幸福高于一切这样一种观点加以抨击,却感到垂头丧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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