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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不经心


  我的阳台位于旅馆的东侧。我右手的邻居是一个满头白发的法国人和他的满头白发的老伴。住在我住处左边的邻人是两位满头白发的小个子英国太太。我们彼此间见了面都表现得非常羞怯。

  清晨起来只要我从我的房间里出来一露面就总会看见这位家庭主妇味道十足的法国太太身着紫红色丝质轻便晨衣站在阳台上象一位船长站在驾驶台里眺望晨景,我呢,也总是在她还没有看见我的时候就蓦地又折回到房间里来。大白天,不管在什么时候,只要我一露面我就会意识到这两个小个子白发老太太象两只白兔蓦地重新返回她们住的房间里去了,因此,严格地讲,我所能看清的只不过是她们身上穿的裙子边扫过那一刹那的影儿。

  今天早上天气很热,有打雷的迹象,我突然间醒来,赤着一双足,向阳台上走去。我心情恬静地坐在阳台上,我审视着我们这个世界,陷入沉思默想;两个小个子太太裹着双足的两个包裹伸出各人开着的房门,位于两把躺椅的椅边,不过对这两个包裹我简直是视而不见,完全没有放在心上。下午天气奇热,显得寂静极了。阳台下面远方的湖水波平如镜,群山好似都在绷着一张脸,绿色真绿啊,一切的一切都那么宁静和艳丽,两个刈草人手执长柄大镰刀在山下附近割草,镰刀割着草,窣窣地响着。

  两位小个子太太意识到我的出现了。我也意识到在我旁边的阳台上有两个伸出两道房门、位于两把躺椅椅边、小心谨慎地用轮船上常用的毛毯包着双足的包裹开始产生了一定程度的激动。一个包裹消失了。继而是另一个包裹消失。剩下的只有寂静!

  然而瞧!一位白发苍苍的太太身穿灰色丝质衣裳,睁着一对圆圆的蓝色眼睛以奇异的、滑行似的动作在阳台上突然间露面了。她直直地盯着我的脸,评论说这会儿的天气让人感到愉快。我装出一副友善的样子说现在天气风凉了一些。对此她表示深有同感。我们谈起正在割草的两个男子汉来。长柄大镰刀长长的喘息声令人听起来简直清晰极了!

  我们开始促膝谈心。我们谈樱桃,谈草莓,谈葡萄的眼看就要丰收。但是,不知怎地,谈着谈着话题却转到意大利,转到莫索里尼先生身上去了。于是,还不等我弄清楚事情的究竟,这位满头白发的小个子老太太竟然已经把我赶出阳台,把我赶得远远地离开了波平如镜的湖水和象蒙上了面纱似的群山,把我赶得远远地离开了正在割草的两个刘草汉和一株株樱桃树,使我进入国际政治这一令人头疼的太空去漫游去了。

  这位小个子太太简直不容我象蒲公英能附着在自己的茎干上一样能稍稍坐上一阵。她转瞬之间就把我赶到域外。然而我,当时的我却正在心情愉悦、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两个正在割草的刈草汉子。其中年轻的一位有一对长腿,穿着颜色明快的蓝色棉布裤子,黑色的脑袋连帽子也没有戴,在山下轻松愉快地移动着;另一位下着黑裤,一张脸显得很胖,他头上戴了一顶新草帽(这是一种平顶硬壳类型的草帽),他动作相当呆笨地跟在后面,每割草一次就嘎吱嘎吱直响,显得十分吃力。

  我注视着这两个汉子令人感到诧异的不同动作。我注视着身穿色彩明快的蓝裤、又瘦又小的那个年轻的和那个下着相当寒酸、前面翘了出来的黑色长裤的年纪较长的胖子。我注视着两个人在刈草过程中不同的卖力劲。我注视着年长的那一位缺乏雅致和在往前走动中笨头笨脑的姿态以及戴在他头上的那顶“平顶硬壳”草帽所产生的令人感到不愉快的效果——我还想让这位小个子太太也感点儿兴趣。这些东西甚至似乎要把她从阳台上吓跑。不过她却把她的阵地坚守住了,她不仅没有被吓跑,相反地,她却把我当作一个魔鬼似的抓在手里,把我驱入是与非这一空洞的荒漠的空间,这就是政治、法西斯主义以及其余的种种和一切。

  但这一切对她来说却是毫无意义的。刈草人、群山、樱桃树、湖泊,这种种东西都确确实实摆在眼前,但她却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即使是最可恶的妖魔鬼怪在对待我上也不会比她表现得更为可恶。对什么是与非,什么政治,什么法西斯主义,什么抽象的自由或者其他与之类似的事情我是从来也不在意的。我只想好好地端详着这两个刈草人,只想弄明白年老、肥胖和黑色的长裤为什么会不可避免地要戴上一顶平顶硬壳型新草帽,为什么会动作这样呆笨,为什么会一跳一跳地往前走,为什么在长柄大镰刀割草每一次动作结束之际会那么费力气,为什么我会对这种情况打心底里就不赞成;而情况与之成尖锐的对比,为什么年轻的会又高又瘦,会穿上色彩明快的蓝色棉布裤子,会在黑色的脑袋上不戴帽子,会在长柄大镰刀割草动作的每一次结束之际往上那么一挑,其动作会显得那么雅致。

  为什么现代人会千篇一律,会对真真实实摆在眼前的东西一概熟视无睹,几乎是视而不见?为什么这位为了寻找群山、湖泊、手执长柄大镰刀的刈草汉和樱桃树,生了一对蓝眼睛的小个儿太太离开了英格兰而当这些东西明明就在眼前的时候却偏偏要闭上她蓝色的双眼,会坚决把眼睛转过去,去看什么莫索里尼先生(这位先生她可看不见呀)和什么法西斯主义(这个玩意儿是见不着的呀)?她为什么不能随遇而安?她为什么不能因为眼前的东西而感到愉快?她为什么必须对这对那表示“关切”?

  现在我才算明白她脸上的这一对蓝色大圆眼为什么会生得这样圆,会这样令人瞩目地圆了。这是因为她老在“关切”。她已经被“关切”这一神秘的妖魔弄得中了邪。她对世上一切与她无关的事情都要“关心”。对于生活在远方的、看不见的、假定中的意大利人身穿黑色衬衣一事她极为关注,但对眼前这一位身穿黑色长裤而不是色彩明快的蓝色长裤、其割草之声可以清晰地进入她的耳鼓的老刈草人她却丝毫也不表示关切。假使她现在能屈尊一下从阳台上下来爬上长了草的坡地,并对那位胖胖的刈草人说: “Cher monsieur,pourquoi portez-vous les pantalons noir-s?”为什么,哦,亲爱的先生,你为什么穿黑色的裤子呀?——那么我会说,这位小个子太太反应真快!——但是,由于她只是在用国际政治这个题目来麻烦我,所以我只能这样来加以评论:这真是一个说起话来老离谱儿的老妇人!

  人们成天在关心!人们几乎快要被关心所完全吞没。人们在成天忙于对法西斯主义,对国际联盟,对法国是不是站在正确的一边或婚姻是不是在受到威胁等等事情深表关注。所以人们从来都是莫名其妙的。人们从来也没有各安其位。人们老是生活在抽象的空间里,老是生活在政治、原则、是非之类空漠的虚空里。他们注定是抽象的。跟他们交谈简直象在代数学上存在着x这一未知数一样想跟他们解决人与人之间关系的问题。

  在真正的生活与抽象的关切之间的确存在着严重的冲突。什么是真实的生活?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这是一个与直接接触有关的问题。在我与湖泊、群山、刈草人以及虽然在一定程度上用眼睛看不见但其喧声却声声入耳的栖息在被修剪过的酸橙树上的苍头燕雀之间倒也的确存在着感官上的直接联系。然而,在今天下午,这种联系竟然被法西斯主义这一抽象词汇这把要命的大剪刀剪断了,我的真正生活的长线竟然被我隔壁这位小个子太太作为阿忒罗玻斯 把它给剪断了。她割下了我的头并将它抛向抽象的太空。啊,我们竟然应当去爱我们的邻人!

  法语。含义见紧接着的正文。
  希腊宗教中执掌人类命运的三女神之一,专门剪断生活之网。

  说到生活,我们的生活则是经由本能和直觉。本能使我要从这些过分热心的小个子太太们身边跑开,本能使我去嗅酸橙花的芬芳,本能使我将我的手想伸向最看不清的樱桃。然而,能使我感受到这天下午湖水如镜的不可思议,感受到群山的阴沉脸色,感受到身边雷声阳光下绿色的生动,感受到年轻的那一位身穿色彩明快的蓝裤、手执长柄大镰刀在往上轻快地抛草和年纪较大的那个男子头戴着平顶硬壳草帽、在笨手笨脚地用力挥动着长柄大镰刀,并感受到这两个男子汉在炽烈的阳光下都在默默地流着汗水的,乃是直觉啊。

  写于1928年。1928年以《过份热心的太太们》为题发表在《晚间新闻》上。1930年收入《文章类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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