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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他咳得厉害,也抖得厉害。他拉起运动衣的下襬,在饱受寒冷折磨的抖动不已中使出全部力气,想脱去那件又湿又紧的运动衫。

  “帮帮我!”他大叫,脸被衣服包着。

  他顺从的抓住运动衣的边缘,用她所有的力气往下扯。衣服从他的头上脱出。于是,他只穿着背带站在那里。

  “……把衣服脱了!……用这条毛巾擦干身体!”他凶猛的指挥她,战时的野蛮凶悍又出现在他身上。然后像个魔鬼缠身的人一样,他脱下长裤,脱去贴在身上的湿衬衫,露出修长的青灰色躯体,他又冷又怕,每根筋络都在发抖。

  他抓了条毛巾,很快地开始摩擦自己的身体,他的牙齿像盘子碰在一起般,捉对儿打战。伊薇迷迷糊糊地看出他的很明智。她也试着把外衣脱掉。他帮她把身上湿得要命、紧得要死的东西拉下,然后,自己踮起脚尖走过湿地板,来到门口,继续擦身的工作。

  他光着身子站在那里,手上拿着毛巾,呆若木鸡。他举目四顾,看着楼梯转角处那扇窗子的旧址,再审视那片夕阳余晖。夕照下,是一片疯狂的水海,里面插满连根拔起的树木以及垃圾浮沤。以前门廊所在的屋子末端一角,还有楼梯,全都不见了。墙壁也倒塌了,只剩下楼上的地板直直地向外突出。楼梯全不见了。

  他定定地望着这滩水,一动也不动。一阵冷风吹进来,吹到他身上。他用了很大的克制力,才把抖得咯咯作响的牙齿咬住。他转身又回到房间里,把门关上。

  伊薇赤身露体,抖得像得到寒热病一样。她正设法擦干身体。

  “……不要紧了!”突然他叫了起来。“不要紧了!……水不再上升了!不要紧了!”

  拿起他的毛巾,他开始替她擦身。他自己全身都在打颤,却紧紧抓住她的肩头,慢慢用冻得毫无感觉的手指擦拭她的躯体,他甚至还想把小脑袋上可怜兮兮的头发擦干些。

  突然,他停了下来。

  “……最好到床上躺着,……”他下达命令,“我要替……自己擦身了。”

  他的牙齿咯咯作响,响得厉害的时候,说出的话都是断断续续的。伊薇摇摇晃晃,半清醒状态地爬上她的床。他努力站稳身子,把自己擦暖了,便又走到北窗前,看看外面什么情况。

  水又升高了些。太阳已西沉,天际一片红霞。他把头发擦成一团又湿又黑的东西,然后突然一阵抽搐发作起来,停下来喘了口气,再看看外面,然后再擦胸膛。同时因为吞进了不少水,他又开始咳嗽了。他的毛巾是殷红的,他什么地方一定受了伤,可是他毫无所觉。嘈杂的水声仍然震天价响,东西碰到墙上发出撞击声震耳欲聋。日落之后,风势加大,刺骨的寒风凛冽无比。随着一阵砰砰磅磅的爆炸声,整个屋子都在摇撼,一种无可名状的吓人巨响从下面传来。

  一阵恐惧袭上心头,他又向门边跑去。一开门,风灌了进来,风声、水声乱成一片。从屋里惨不忍睹的裂口,他看见整个世界——到处是水。这是一片又骇人的汪洋所形成的混沌天地。暮色苍茫,一弯新月高挂昏黄的天际,黯淡而模糊,冷风狂吹,卷起满天彤云。

  重新咬紧牙关,恐惧感混杂着听天由命,或者不如说是宿命论的心理,他走进房间,把门关好,拣起伊薇用过的毛巾,看看是不是比自己那条干些,是不是沾的血污少些,然后又一边走向窗口,一边擦拭自己的头来。

  由于无法控制颤抖所引起的痉挛,他又转身离开了窗口。伊薇已经隐没在被子底下,除了白被单下一团颤抖的隆起物外,看不见她的一毫一发。他把手放在这个颤抖的隆起物上,彷佛在给她作伴。可是这一团隆起物并没有停止颤抖。

  “……不要紧了!”他说。“不要紧了!……水往下退了!”

  她突然把被子一掀,露出头来,仰着一张惨白的脸,偷偷看他,半清醒地窥伺他发青,却出奇平静的面容。他低下头,凝视着她,他的牙齿仍然不自觉的在捉对而打战,但漆黑的眸子里,却充满了生命的火花,以及一种宿命论者听天由命的豁达。

  “暖……暖我!”她呻吟,牙齿直哆嗦。“……暖暖我!我快……抖死了……”

  一阵可怕的痉挛贯穿她蜷曲的白色躯体,剧烈得足以将她撕裂,使她殒命。

  吉卜赛人点了点头,然后把她搂在怀里,像老虎钳似的紧紧拥抱她,也藉此止住他自身的颤抖。他自己也抖得非常厉害,正陷于半昏迷状态中——这是由于震惊过度所致。

  他的双臂能够像老虎钳一样,紧紧钩住她,此刻,对她来说,才是她所感觉到的唯一稳固所在。对于她紧得快要爆开的心房来说,这是一个极大的解放。虽然他的身体,像触须一样,奇妙、柔软、有力地包覆住她,随着彼此的颤抖荡漾起伏,像电流贯体似的;然而,肌肉本身因紧压所产生的强劲张力,也将他们稳定了下来。渐渐地,因极度震惊而造成的使人无法招架的剧烈颤抖减轻了;先是在他身上,继而在她身上。两人之间又回复了温暖。

  可是暖意方苏,他们原本饱受折磨、陷于半昏迷状态的神智却完全丧失了——两人就这样昏昏沉沉坠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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