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劳伦斯 > 马贩子的女儿 | 上页 下页


  两个年轻人穿过厅堂,一起步向后门。这个家很大,可现在没有佣人了,显得孤寂冷清。在房子后部是一个砖砌的小小院落,再过去,则是一个大的四方广场,砾石铺路,两边有马厩。沿斜坡下去,是冬日下阴湿、昏暗的田野,朝前绵亘延伸着。

  可马厩是空荡荡的。约瑟夫·柏文,这家的父亲,是没有受过教育的人,但却是个颇具实力的马贩子。马厩里曾经挤满了马,马匹进进出出,马贩子、马夫来来去去,到处曾是一片喧嚷的景象。那时厨房里满是仆人。可后来衰败了。老人曾经再婚,试图改变他的颓势。现在他死了,一切都成了泡影,只剩下债务和恐吓。

  几个月以来,梅布尔生活在这大房子里,没有仆人伺候,为她无能的兄弟们管着清贫的家。她管家已有10年了,可先前,花钱是不受限制的。尽管那时一切都很粗俗野蛮,可有钱的感觉使她高傲、自信。男人们或许讲话下流,恶言恶语;厨房里的仆人们或许声誉很坏;她的兄弟们或许有私生子,可只要有钱,这姑娘便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无比高傲,寡言少语。

  除了马贩子和粗俗的男人外,这一家没有什么客人来访。

  梅布尔在姐姐嫁走以后,根本没有同性朋友,但她并不在乎这一点。她经常到教堂做祈祷,或是照顾父亲。她只有14岁时,母亲就去世了,她爱母亲,十分怀念她。她也爱父亲,不过方式不同,她依靠他,在他身边她有种安全感——直到他54岁那年再婚为止。那时她激烈地反对他再婚。现在他已经死了,留给子女的只有令人绝望的债务。

  在极度贫困的日子里,她备受煎熬。然而什么也动摇不了主宰家庭每一个成员的这种奇异、阴郁的高傲。现在,对梅布尔而言,末日已经来临,但她依旧不会替自己想方设法,她依然如故地遵循自己的生活方式,仍然支配着自己,懵懂、固执地熬过一天又一天。她为什么应该思考?她为什么应该回答别人?结局是这样,这便够了,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她再也不需要沿着小镇的大街躲躲藏藏地走着,以避开别人的目光。她再也不需要降低身份走进商店买最廉价的食品。这一切都结束了。她什么人也不想,甚至于包括自己。懵懂固执地,她在一种心醉神迷中似乎越来越接近终结,越来越接近她自己的荣光,接近已经荣光地死去的母亲。

  这天下午,她拿了个小包,里面装了把大剪刀、海绵,还有一把小小的硬毛刷子,出门了。这是一个灰暗、寒冷的日子,田野黯淡、墨绿,不远处的铸造厂冒出的烟把天空弄得黑乎乎的。她走得很快,谁也不理会,穿过小镇,躲躲闪闪地沿着堤路走向教堂墓地。

  在那里她总觉得很安全,好像没有人能看见她,尽管事实上她暴露在经过墓地墙边的每一个人的目光之下。然而一旦置身于这高大耸立的教堂的阴影之中,置身于这些坟墓之间,她觉得不受外界干扰,觉得留在这厚厚的教堂墓地院墙之内就如同置身于另外一个国度。

  她小心细致地修剪墓碑周围的草地,把粉白色的小菊花排放在锡制的十字架里。这一切都做完了的时候,她从邻近的墓碑那儿拿来一个空罐,打上水,然后用海绵极为仔细、一丝不苟地擦洗大理石墙的基石和盖石。

  做这一切给她一种真挚的满足感。她觉得与在另外一个世界的母亲有了直接的接触。她根本感觉不到伤痛,以一种近似于纯粹幸福的沉醉穿过墓地,好像完成这一工作,她就能与母亲进行微妙的、亲密的联系。因为她在这个世界所过的生活远不如她从母亲那儿继承下来的死亡世界来得更真实。

  医生的家就在教堂边。弗格森,仅仅作为一名受雇的助手,拚命到乡下出诊。现在他正匆匆忙忙去检查外科门诊病人。他敏锐的眼睛扫视了一眼墓地,看见这姑娘在墓碑前忙碌。她看上去如此专心,又如此遥远,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某种神秘的力量打动了他的心。他步伐缓了下来,似乎着了魔一样注视着她。

  她感觉到了他的目光,轻轻抬起眼睛。他们双目相接,彼此对视了一下,在某种程度上,一个人的感觉被另一个人感知了。他举了举帽子,然后顺着路走了下去。可意识中,像幻觉一样仍清楚地记忆着她的脸从教堂墓地的墓碑旁抬起,缓慢、怪异地睁大眼睛看着他。她的脸确实非常怪异。它好像对他施催眠术,眼睛里有种巨大的力量控制他整个人,使他如同喝了一种高效的药品一样。他以前曾经有过弱不禁风的感觉。现在这种感觉又回复到他身上,从烦躁、日复一日的自我当中释放了出来。

  他尽最快的速度完成外科门诊,迅速地给这些候诊病人的瓶子里装上廉价的药品。然后又以同样快的速度赶在下午茶前出发到他巡回出诊的另外一个地方,去探视几个患者。除了特殊情况他感觉不舒服以外,其他时间只要可能,他总是喜欢走路。他认为运动有利于恢复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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