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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用什么材料?”她问。

  厄秀拉又重复一遍。

  “花岗岩石。”他说。

  接下来就是两个内行人之间简短的问答。

  “什么样的浮雕?”

  “高浮雕。”

  “多高?”

  一想起他要为科隆的一家花岗岩石厂雕一座柱子中楣,戈珍就觉得十分有趣。她从他那儿知道了柱子的一些造型情况。这座浮雕绘的是一幅集市图:农夫和工匠们身着时髦衣服正纵情饮酒狂欢,模样很古怪。他们发疯地到处乱跑,看戏,亲吻,挤作一团。还有的在船形秋千上荡来荡去,或是玩枪,一片疯狂,混乱的场景。

  他们又忙着讨论技术问题。戈珍很喜欢他的构思。

  “能有这么一座工厂真是太棒了。”厄秀拉叫道,“整座建筑都这么漂亮呀?”

  “哦,是的,”他说,“这根柱子只是整座建筑的一部分。它太庞大了。”

  他停了一下,耸耸肩,又说:

  “建筑本身就得是雕塑。那些与建筑无关的塑像就象壁画一样早过时了。事实上,雕塑历来都是建筑的一部分。既然教堂都是博物馆,既然工业成了我们的事业,那就让我们把有工业的地方变成我们的艺术区,成为巴台农神庙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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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祭雅典娜的神庙,在希腊雅典。

  厄秀拉在思索。

  “我觉得,”她说,“真不该把我们的大工厂搞得这么丑陋。”

  他立即说:

  “说得对!说得好!不仅我们的工作场所丑恶不堪,而且这种丑恶会影响我们的工作。人不应该再忍受这种无法忍受的丑恶了。到头来,它会害了我们,我们会因其丑恶而萎缩。工作也会萎缩。因此人们会认为工作本身就是丑恶——机器和劳动都是丑恶的。其实,机器和劳动本身是很美好的事物。人们最终将因为工作太让人难受而停止工作,工作太让人恶心,人们宁可挨饿也不工作,这将是我们文明的末日。到那时,锤子将只会用来捣毁东西。可是我们现在有机会让工厂美起来,让车间漂亮起来,我们有机会——”

  戈珍只能听懂一点。烦得直想大叫。

  “他在说什么?”她问厄秀拉。厄秀拉结结巴巴地做了简短的翻译。洛克看着戈珍等她的评价。

  “那么,你认为,”戈珍说,“艺术应该为工业服务吗?”

  “艺术应该表现工业,就象艺术曾经一度表现过宗教一样。”他说。

  “可是你的农民集市是否表现了工业?”她问他。

  “当然。人在这个集市上做什么呢?他们满足于与劳动相对应的东西——机器使用着他而不是他使用机器。现在是他使用机器的时候了——他在享受自己体内的机械运动。”

  “可是,除了工作——机器式的工作就没别的了吗?”戈珍问。

  “只有工作,没别的!”他重复道。他向前倾着身子,两只黑黑的眼睛中只有两个针尖大的亮点。“没有,只有这样,只有为机器服务,然后再享受机器的运动——运动,就是一切。你从来没有为了填饱肚子工作过,否则你就会明白上帝是如何统治我们的了。”

  戈珍哆嗦了一下,红了脸。不知为什么,她几乎要哭起来。

  “没有,我没有为填饱肚子工作过。”她回答,“可是我工作过!”

  “工作过?工作过?”他问,“什么工作?你干过什么样的工作呢?”

  他开始用意大利语和法语混着说。同她说话时,他本能地用外语。

  “你从来没有象世人一样工作过。”他不无嘲讽地对她说。

  “当然,”她说,“我当然象世人一样工作。我现在就是为一日三餐工作着。”

  他不说了,只是凝视着她,不再提起刚才的话题。他觉得跟她没什么好说的。

  “可是你自己有没有象世人那样工作过?”厄秀拉问她。

  他心虚地看看她,暴躁地叫道:“当然,我有一次躺在床上饿了三天。”

  戈珍睁大眼睛阴郁地看着他,似乎象抽他的骨髓一样要从他身上得到坦白的话。他是个天生来不说实话的人,可她那透着阴郁目光的大眼睛在盯着他,似乎划破了他的血管,于是他很不情愿地开始说:

  “我父亲是个不爱工作的人,我们没有母亲。我们住在奥国占领下的波兰,我们怎么生活呢?嗨,有法子!我们和另外三家人合住一间房,一家占一个角,厕所在屋中间——就是一个盖上木板的坑,哈!我有两个兄弟和一个妹妹,可能有个女人和父亲在一起。他是个游手好闲的人,跟镇上任何一个男人都会打起来。那个镇子是个要塞,他仅仅是个小人物。可他断然拒绝为他人工作。”

  “那你们怎么生活呢?”厄秀拉问。

  他看看厄秀拉,又突然把目光转向戈珍。

  “你能理解吗?”他问。

  “极能理解。”她答。

  他们的目光相遇了。然后他又向别处看着,不想再说什么。

  “你是怎么干上雕塑的?”厄秀拉问。

  “我怎么干上雕塑的?”他停了停又说,“因为——”他换了一副腔调,开始说法语。“我长大了,曾经从市场上偷东西。后来我开始干活,给泥陶瓶印花。那是一家陶瓷瓶厂,我在那儿开始学造型。有一天我干得腻透了,就躺在阳光下拒绝干活。后来我步行到慕尼黑,又步行到意大利,一路要饭,走了下来。”

  “意大利人对我很好,他们对我很尊敬。从波赞到罗马,每天晚上我都可以同几个农民一起吃上一顿饭,有草铺睡。我从心底里爱意大利人。

  “而现在,现在,我一年可挣一、二千英镑——”

  他看着地板,声音愈来愈细,最后沉默了。

  戈珍看着他那光滑,黑红的皮肤,太阳穴处的皮肤绷得很紧。又看看他稀疏的头发和他爱动的嘴唇上方那剪得短粗的刷子样的小胡子。

  “你多大了?”她问。

  他睁大小精灵似的眼睛惊讶地看着她。

  “多大了?”他重复道,迟疑不答。很明显他不愿说。

  “你多大了?”他反守为攻。

  “我二十六了,”她回答。

  “二十六,”他重复道。然后凝视着她问:

  “你的丈夫,他多大了?”

  “谁?”戈珍问。

  “你丈夫。”厄秀拉不无嘲弄地说。

  “我还没有丈夫,”戈珍用英语说。然后又用德语说:

  “他三十一。”

  可洛克那神秘莫测的目光却紧紧地盯着戈珍。他觉得戈珍身上有什么与他很合拍。他真象传说中没有灵魂的小人儿,在人间找到了伴侣。可他又为此苦恼。戈珍也迷上了他,似乎他是一头奇怪的动物——一只兔子,蝙蝠或一头棕色的海豹——开始跟她说话。可她也知道他意识不到的东西:他不知道他自己具有强大的理解力,可以领悟她的活动。他并不知道他自己的力量。他并不知道他那深邃的目光可以看透她,看出她的秘密。他只希望她是她自己——他很了解她,这种了解靠的是下意识和恶意,没有任何幻想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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