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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杰拉德触摸了一下伸过来的那只活生生的手,似乎害怕地缩了回去。

  “等我更好地理解了再宣誓不好吗?”他寻着借口说。

  伯金看着他,心中感到极大的失望,或许此时他蔑视杰拉德了。

  “可以,”他说,“以后你一定要告诉我你的想法。你知道我的意思吗?这不是什么感情冲动的胡说。这是超越人性的联合,可以自由选择。”

  他们都沉默了。伯金一直看着杰拉德。现在似乎看到的不是肉体的、有生命的杰拉德,那个杰拉德是司空见惯的,他很喜欢那个杰拉德,而是作为人的杰拉德,整个儿的人,似乎杰拉德的命运已经被宣判了,他受着命运的制约。杰拉德身上的这种宿命感总会在激情的接触之后压倒伯金,让伯金感到厌倦从而蔑视他、似乎杰拉德只有一种生存的形式,一种知识,一种行动,他命中注定是个只有一知半解的人,可他自己却觉得自己很完美。就是杰拉德的这种局限性让伯金厌倦,杰拉德抱残守缺,永远也不会真正快乐地飞离自我。他有点象偏执狂,自身有一种障碍物。

  一时间他们沉默了好一会儿。伯金语调轻松起来,语气无所加重地说:

  “你不能为温妮弗莱德找一个好的家庭教师吗?找一个不平凡的人物做她的老师。”

  “赫麦妮·罗迪斯建议请戈珍来教她绘画和雕刻泥塑。温妮在泥塑方面聪明得惊人,这你知道的。赫麦妮说她是个艺术家。”杰拉德语调象往常一样快活,似乎刚才没有发生什么了不起的事。可伯金的态度却处处让人想起刚才的事。

  “是吗!我还不知道呢。哦,那好,如果戈珍愿意教她,那可太好了,再没比这更好的了,温妮成为艺术家就好。戈珍就是个艺术家。每个真正的艺术家都能拯救别人。”

  “一般来说,她们总是处不好。”

  “或许是吧。可是,只有艺术家才能为别的艺术家创造一个适于生存的世界。如果你能为温妮弗莱德安排一个这样的世界,那就太好了。

  “你觉得戈珍不会来教她吗?”

  “我不知道。戈珍很有自己的见解。开价低了她是不会干的。如果她干,很快也会辞掉不干的。所以我不知道她是否会降尊来这儿执教,特别是来贝多弗当私人教师。可是还非得这样不可。温妮弗莱德禀性跟别人不同。如果你能让她变得自信,那可再好不过了。她永远也过不惯普通人的生活。让你过你也会觉得困难的,而她比你更有甚之,不知难多少倍。很难想象如果她寻找不到表达方式,寻找不到自我完善的途径她的生活将会怎样。你可以明白,命运将会把单纯的生活引向何方。你可以明白婚姻有多少可信的程度——看看你自己的母亲就知道了。”

  “你认为我母亲反常吗?”

  “不!我觉得她不过是需要更多的东西,或是需要与普通生活不同的东西。得不到这些,她就变得不正常了,或许是这样吧。”

  “可她养了一群不肖的儿女。”杰拉德阴郁地说。

  “跟我们其余的人一样,都是不肖的儿女。”伯金说,“最正常的人有着最见不得人的自我,个个儿如此。”

  “有时我觉得活着就是一种诅咒。”杰拉德突然用一种苍白的愤然口吻说。

  “对,”伯金说,“何尝不是这样!活着是一种诅咒,什么时候都是如此,只能是一种诅咒,常常诅咒得有滋有味儿的,真是这样。”

  “并不象你想象的那么有滋味儿。”杰拉德看看伯金,那表情显得他内心很贫困。

  他们沉默着,各想各的心事。

  “我不明白她何以认为在小学教书与来家里教温妮有什么不同。”杰拉德说。

  “它们的不同就是公与私。今日唯一上等的事是公事,人们都愿意为公共事业效力,可是要做一个私人教师嘛——”

  “我不会愿意干的——”

  “对呀!戈珍很可能也这么想。”

  杰拉德思忖了片刻说:

  “不管怎么说,我父亲是不会让她感觉自己是私人教师的。父亲会感到惊奇,并会对她感恩戴德的。”

  “他应该这样。你们都应该这样。你以为你光有钱就可以雇佣戈珍·布朗温这样的女人吗?她同你们是平等的,或许比你们还优越。”

  “是吗?”

  “是的,如果你没有勇气承认这一点,我希望她别管你的事。”

  “无论如何,”杰拉德说,“如果她跟我平等,我希望她别当教师,一般来说,教师是不会与我平等的。”

  “我也是这么想,去他们的吧。可是,难道因为我教书我就是教师,我布道我就是牧师吗?”

  杰拉德笑了。在这方面他总感到不自在。他并不要求社会地位的优越,他也不以内在的个性优越自居,因为他从不把自己的价值尺度建立在纯粹的存在上。为此,他总对心照不宣的社会地位表示怀疑。现在伯金要他承认人与人之间内在的不同,可他并无承认之意。这样做是与他的名誉和原则相悖的。他站起身来要走。

  “我快把我的公务忘了。”他笑道。

  “我早该提醒你的。”伯金笑着调侃道。

  “我知道你会这样说的。”杰拉德不自在地笑道。

  “是吗?”

  “是的,卢伯特。我们可不能都象你那样啊,否则我们就都陷入困境了。当我超越了这个世界时,我将蔑视一切商业。”

  “当然,我们现在并不是陷在困境中。”伯金嘲弄地说。

  “并不象你理解的那样。至少我们有足够的吃喝——”

  “并对此很满意。”伯金补了一句。

  杰拉德走近床边俯视着伯金。伯金仰躺着,脖颈全暴露了出来,零乱的头发搭在眉毛上,眉毛下,挂着嘲弄表情的脸上镶着一双透着沉静目光的眼睛。杰拉德尽管四肢健壮,浑身满是活力,却被另一个人迷惑住了,他还不想走。他无力迈开步伐。

  “就这样吧,”伯金说,“再见。”说着他从被子下伸出手,微笑着。

  “再见,”杰拉德紧紧握着朋友火热的手说,“我会再来,我会想念你的,我就在磨房那儿。”

  “过几天我就去那儿。”伯金说。

  两个人的目光又相遇了。杰拉德的目光本是鹰一般锐利,可现在却变得温暖,充满了爱——他并不会承认这一点。伯金还之以茫然的目光,可是那目光中的温暖似乎令杰拉德昏然睡去。

  “再见吧。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

  “不用了,谢谢。”

  伯金目送着黑衣人走出门去,那堂皇的头颅在视线中消失了以后,他就翻身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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