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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听到有人说“他在那儿”,她不禁一惊。她看到他象一只水老鼠一样在水中游着,就不由自主地向他那边划过去。尽管他这时离一艘大船很近了,但她仍然向他划过去,她一定要靠近他。她看到他了,他就象一头海豹。他象海豹一样抓住了船眩。湿漉漉的头发从头上披下来,他的脸看上去很柔和。她可以听到他在大口地喘息。

  他爬进船舱。噢,他往船上爬时,腰部的肌肉在用力,白皙皙地闪着光,真美呀,她看到这腰真想去死、去死。闪光、美好的腰臀,他的肩背浑圆又柔韧,啊,这景象对她来说可太刺激了,太美妙了。她知道,这是对她命运的宣判。可怕的,无援无助的命运,多美呀,这么美!

  在她看来,他不是一个人,他是一种生命的化身。她看到他抹去脸上的水,看着自己手上的绷带。她意识到这没什么好,她无法超越他,对她来说他是生命的终极。

  “把灯熄了,这样反倒看得更清楚些。”他的声音突兀、生硬、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她简直难以相信有一个什么男性世界。她斜过身子,把灯熄灭了,这些灯笼是很难熄灭的。除了游船两侧的彩色灯影以外,别处的灯火全消失了。蓝灰色的夜渐渐弥漫开来,月上中天,到处都有船影在晃动。

  随着一阵击水声他又潜入水底中。戈珍心烦意乱地坐着,面对宽广、凝重、死静的水域,她心里着实怕,她跟脚下这平缓、毫无生气的水在一起,感到很孤独。这还不是什么孤单的问题,这是一种可怕的分离、可怕、冷酷的悬念。她就高悬在可恶的现实之上,直到她也沉入底层为止。

  然后,她又听到人们在喊,于是她知道他爬出了水面上了船。她坐等着与他取得联系。隔着水面上巨大的空间,她仍然认为她与他有联系。可她的心却承担着难以忍受的孤独,任什么也无法穿透这包围着心的孤独。

  “让游船靠港吧。让它停在那儿一点用也没有。准备好缆绳拉船。”传来了决定性的命令声。

  “杰拉德!杰拉德!”温妮弗莱德发疯般地叫着。杰拉德没有回答。游船慢慢笨拙地绕了一个圈子然后悄然靠岸,隐入黑暗之中。轮机的旋转声减弱了。戈珍的小船一阵摇晃,她不由自主地把橹插入水中以保持船身平衡。

  “是戈珍吗?”厄秀拉问。

  “厄秀拉!”

  姐妹二人的船相会了。

  “杰拉德在哪儿?”戈珍问。

  “他又跳进水里去了。”厄秀拉抱怨说,“我觉得,他的手伤成那样,就不该下水。”

  “这次我可要把他送回家了。”伯金说。

  汽船驶过,掀起的浪头使得小船又晃起来。戈珍和厄秀拉一直在寻找杰拉德。

  “他在那儿呢!”厄秀拉的眼尖,看到了他。杰拉德在水下并没呆多久。伯金把船向他划过去,戈珍也划船跟上。杰拉德慢慢游过来用伤手扒住船舷,手一滑,人又落下水去。

  “你怎么不帮他一把?”厄秀拉厉声问。

  杰拉德又游了过来,伯金弯下身拉他上了船。戈珍又看到他往船上爬了,可这一次他显得迟缓、沉重,象一头水陆两栖动物那样笨拙地爬了上来。月光朦胧地洒在他白皙湿淋淋的身体上,照耀着他弯曲的背和健壮的腰臀。可这具肉体现在看上去却是一副惨败相儿:他爬上来,缓缓地、笨重地倒了下去。他象一头痛苦的动物那样喘着粗气。他瘫坐在船里,纹丝不动,他的头象海豹那样僵硬地挺着,他整个儿看上去不成人样,令人无法理解。戈珍不由自主地划船跟在他们那只船后面,一个劲儿打寒颤。伯金一言不发地把船划向码头。

  “你往哪儿划?”杰拉德如梦初醒般地突然问。

  “回家,”伯金说。

  “噢,不!”杰拉德急切地说,“他们还在水中,我们怎么能回家呢?往回划,我要找到他们。”女人们让他的声音吓坏了,那语调太专横、可怕,几乎是疯狂的声音,让你无法反驳。

  “不,”伯金说,“你不能去了。”他的话中流露出强迫的意思。杰拉德沉默了,心里在斗争着。似乎他要杀了伯金才算拉倒。可伯金依旧平缓地划着船,并不回答他的话,心里自有自己的招术。

  “你凭什么干涉我的事?”杰拉德仇视地问。

  伯金没回答,直朝岸边划去。杰拉德沉默地坐在船上,象一头聋哑动物喘着粗气,牙齿打颤,胳膊僵住了,头象海豹的头一样僵直。

  他们来到了码头。杰拉德浑身水湿,象个裸体人一样沿台阶往上走。他父亲就立在那儿。

  “爸爸!”他叫道。

  “哦,我的儿。回家去,换换衣服吧。”

  “我们救不了他们了。”他说。

  “还有希望,我的儿。”

  “我看怕不行,不知道他们在哪儿。怎么也找不到他们。

  湖里还有一股刺骨的寒流。”

  “我们将把水排干,”父亲说,“回家去安顿一下。卢伯特,帮助照看照看他。”他又不痛不痒地补了一句话。

  “爸爸,真对不起,对不起,这是我的错儿。可无法挽回了,我已尽了最大努力。我还可以再潜下水,不过没什么用了。”

  他光着脚在木制地板上走了几步,踩到了什么尖东西。

  “你没穿鞋呀。”伯金说。

  “他的鞋在这儿呢!”戈珍在码头下面说,边说边加快速度划过来。

  杰拉德等别人把鞋带过来。戈珍把鞋递给他,他接过穿上了。

  “如果你死去的话,”他说,“死了就算了。干吗又要活过来?水下有藏身的地方,可以容几千人呢。”

  “两个人就够了。”她喃言道。

  他穿上另一只鞋。他浑身颤抖着,说话时牙齿都打颤了。

  “是的,”他说,“也许是吧,可奇怪的是,那儿的藏身之地太大了,那是一个大世界。那儿象地狱一样阴冷,你在那儿孤立无援,好象你的头被人砍掉了一样。”他颤抖得太厉害,几乎说不出话来。“你可知道,我们家有个特点,”他继续说:

  “一旦什么事出了差错就再也无法矫正过来了。我这一生一直注意着这一点——一旦什么事出了差错,你就无法纠正它了。”

  他们说着话穿过公路向家中走去。

  “你可知道,一下了水,那儿是何等阴冷,跟水面上大不一样,深不见底。你可以想想,咱们怎么没死,上到岸上来了。这就走吗?我送送你,好吗?那,再见,谢谢你,太谢谢你了。”

  两个姑娘又等了一会儿看是否还有希望。一轮皎洁的明月挂在空中,亮得出奇,水面上聚集着小船,各种各样的声音汇在一起,有人在压低嗓门儿喊话,都是些没用的话。伯金一回来,戈珍就回家了。

  伯金奉命打开水闸把湖里的水放干净。威利湖在大路附近设了一个水闸,从而它就成了一个水库,在急需的情况下为远处的矿区供水。“跟我来,”他对厄秀拉说,“等我做完这件事我陪你一起步行回家。”

  他来到管水员的屋里,要来水闸的钥匙。然后他们穿过路旁的一座小门来到水站的水头,下面是一个蓄水的石坑,还有一条台阶路直通向水底。石级头上的门就是水闸。

  夜色呈现出银灰,若没有一阵阵焦虑的喊声,这夜晚该是十分安宁的。银灰色的月光洒在湖面上,影影绰绰的船只在一片欸乃声中漂动。可厄秀拉的头脑却僵住了,她觉得什么都不那么重要,都不真实。

  伯金抓住水门的铁把手,用力扭起来。齿轮开始慢慢松动了。他扭啊扭,象个奴隶在劳作,白色的身影变得明晰起来。厄秀拉扭头向旁边看去。她不忍心看着他沉重地扭动,又弯腰又直腰地象个奴隶一样扭动铁把手。

  真正让她吃惊的是,路那边堵满了树木的洞口哗哗涌出水流来,这哗哗的流水声随即变成怒吼,然后只听得隆隆的水柱降落下来,沉重地砸下来。这巨大的水流充溢了整个黑夜,隆隆轰鸣着,一切都随之沉没、消失了。厄秀拉似乎在为自己的生命挣扎着。她用手捂住耳朵,眼睛却看着高挂中天的一弯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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