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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三


  可是在这一年中,大学在她眼里已开始慢慢失去光彩了。那些大学教授并非是已经了解生活和知识奥秘的祭司。说到底,他们只不过是处理某些商品的中间人,由于他们对那种商品已过于熟悉,他们差不多已经把它全给忘了。什么是拉丁文?——不过只是些关于知识的商品罢了。整个拉丁课又是什么?那也不过是一种卖古董的旧货商店,在那里一个人可以去买一些老古董,并且可以弄清楚某些古董的市场价格;那些古董总的说来还都是看样子毫无趣味的。这种拉丁古董使她非常厌烦,正像她有时走进卖中国和日本古董的旧货店也感到厌烦一样。“古董”——这个词本身就会让她的心灵完全失去生趣。

  她的生活慢慢脱离了她的学习,为什么,她也不知道。可是整个这一套都显得十分虚伪,十分虚假;虚假的哥特式的拱门,虚假的宁静,虚假的拉丁文学,虚假的法国式的庄严,虚假的乔叟的天真。这不过是一家旧货商的商店,一个人可以到这里来买下为了参加考试所需要的装备。对于整个市镇的许许多多的工厂来说,这不过是一个小小插曲。这种想法慢慢进入了她的心中。这里不是什么逃避城市生活的宗教圣地,也不是什么纯粹为了追求学问的一个与世隔绝的场所。这儿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收容学徒的店铺,一个人在这里可以学到一套如何赚钱的手艺。大学本身不过是工厂的一个很小的看着不起眼的实验室罢了。

  一种让人痛心的、丑恶的幻灭感又一次来到了她的心头,同样是那种她永远无法逃避的黑暗和使人不堪的阴郁,她看到了一切事物之下那永远存在的丑恶的基础。当她那天下午来到学校的时候,雏菊已仿佛是盖在草坪上的一片白沫,阳光下的菩提树是那么葱翠可爱;啊,看着那白沫似的雏菊止不住令人神伤。

  因为,她知道,一走进去,一走进大学内部,她就必须进入那虚假的工作间。不论什么时候,它都不过是一家虚假的店铺,一座虚假的仓房,惟利是图是它惟一的目的,它也不生产任何东西。它冒称为了知识的神圣价值而存在。可是,知识的神圣价值已经变成了物质财富之神的走狗了。

  她感到自己颇有些萎靡不振。完全出于习惯,她机械地照常学习着。可是她简直感到毫无办法,她几乎完全不能集中自己的注意力了。在下午上盎格鲁-撒克逊历史课的时候,她坐在那里看着窗外下面的景象,对什么贝奥武甫(《贝奥武甫》是大约公元700年流传下来的一部盎格鲁撒克逊的史诗。主要讲英雄贝奥武甫和妖怪进行斗争,以及最后和一条恶龙双双战死的故事)等等,她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下面的大街上,沿着一排篱笆延伸着铺满阳光的灰色的大道。一个穿着红上衣,打着一把红色阳伞的妇女正在横过马路,一条很小的白狗在她身边跑来跑去。那打着红色阳伞的妇女走过马路来了。她走路的样子有点显得一颠一跛的,身后跟着一个很小的影子。厄休拉着迷似的看着她。那个打着红色阳伞的妇女和那条小哈巴狗不见了——她们哪里去了?哪里去了?

  这个穿着红衣服的妇女是在怎样的一个现实世界中行走呢?她又是把她自己封闭在怎样一个已经死去的现实的仓库之中?

  这地方,这所大学究竟有什么用呢?关于盎格鲁-撒克逊的知识究竟又有什么用?一个人学了它不就是为了在考试时能够回答问题,因而将来他就可以具有更高的商业价值吗?长时期在这种隐藏着的商业之神的神龛前礼拜,她实在厌倦了。可是,此外世界上还有什么呢?生活不全是为此,而且专门为此吗?任何地方的任何东西,最后都不过是为了进行这样一种礼拜。一切事物的目的不过是为了生产一些俗不可耐的东西,对物质生活形成更大的累赘。

  忽然间,她决定放弃法文。她准备专攻植物学来取得学位。这是惟一她认为还活着的一种知识。她已经进入到各种植物的生活之中去了。她对于植物世界的各种奇怪的规律十分感兴趣,在这里她约略看到了某种与人世的目的完全不相干的活动。

  大学是下流而且无用的,它已经变成了完全为最庸俗、最卑贱的商业服务的神庙。她不是已曾前去倾听过知识的回声传回到那神秘的根源时发出的回响吗?神秘的根源!那些穿着长袍的教授们提供的商品,最好的也只不过是能够在进行考试的教室里卖得一点更好的价钱罢了;此外,那也都是些陈旧的货色,并不能真值它所想卖得的那个价钱;这他们是全知道的。

  现在,在学校整个这一段时间中,除了在植物学实验室进行的一些工作,因为那里似乎还有一些令她神往的神秘气氛,除此而外,她就总感觉到,她是自降身份参与了一种贩卖假珠宝的买卖。

  带着愤怒和执拗的情绪,她终于混完了最后一个学期。她真愿意再出去自己谋生。相比起来,她现在甚至觉得布林斯利大街和哈比先生都显得更为真实了。她对伊尔克斯顿学校的强烈仇恨,和大学里的这种无聊生活相比起来,简直算不了什么了。可是她也不打算再回到布林斯利大街去。她要获得学士学位,然后到一个文法学校去当一阵子教师。

  她最后一年的大学生涯缓慢地前进着。她现在随时向往着她的毕业考试,并希望快离开这里。现在她几乎已能觉出幻灭的灰烬已使她感到硌牙了。她的下一步还会是这样吗?前面永远有一个光辉灿烂的大门;可是等你向它接近的时候,那光辉灿烂的大门永远只不过是通向另一个丑陋、肮脏、混乱和已经死亡的庭院的门洞而已。前面永远是在蓝天之下闪闪发光的一座山峰,可是等你爬到山顶上,你所看到的不过是另一个充满杂乱的无聊活动的山谷而已。

  没有关系!每一个山头总有一点不同,每一个山谷总也有它的一些新的东西。科西泽和她的儿童时代,以及她的父亲;沼泽农庄,沼泽农庄附近的小教堂的学校,以及她的外祖父和她的舅舅们;诺丁汉的中学和安东·斯克里本斯基;安东·斯克里本斯基和在篝火之中的月光下的舞蹈;然后是那段她一想起就不能不感到十分痛苦的时光,威尼弗雷德·英格和开始当教师之前的那几个月;然后是布林斯利大街的可怕的岁月,慢慢又进入比较宁静的生活,马吉,马吉的哥哥,直到现在只要她一想起他,他的影响似乎还仍然存在于她的血管之中;然后便是这大学生活,还有现在已经在法国的多萝西·拉塞尔,再下一步便将是再次进入世界之中去了!

  这已经可以算得是一部历史了。在各个不同的阶段,她都有完全不同的表现。然而,她永远是厄休拉·布兰文。可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厄休拉·布兰文?她并不知道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只知道自己充满了愤恨,对一切都表示拒绝。她随时随地,永远在那里吐出幻灭和受骗在她嘴里留下的灰沙。她只能在有所拒绝中才能坚强起来。她所采取的似乎永远是否定的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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