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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你有什么事?”他说。

  “我能不能,”她并没有看着他,而是望着一边回答说,“我能不能出去工作?”

  “出去工作,为什么?”

  他的声音是那样洪亮,毫不犹豫,还带着颤音,这使她非常生气。

  “我愿意去过另一种生活。”

  一股强烈的怒火几乎使他全身的血液都暂时停止流动了。

  “另一种生活?”他重复说,“怎么啦,你要过什么样的另一种生活?”

  她犹豫了一阵。

  “过一种不单是每天做点家务,或者就这么泡着的生活。而且我也要自己去挣点钱。”

  她的那种奇怪的十分生硬的口气,和她那年轻气盛不肯屈服的神态,使他感到受了轻视,因而他生气的口气变得更强硬了。

  “你打算怎么去挣点钱呢?”他问。

  “我可以去当教师——因为我通过了高考,我是有资格当教师的。”

  他希望她的高考见鬼去。

  “靠你的高考成绩你能赚多少钱呢?”他有意嘲弄地说。

  “一年五十镑,”她说。

  他沉默了,好像忽然失去了手中的力量。

  过去,他一想到他的女儿们没有必要出去工作,常常止不住心里感到很骄傲。靠着他太太的钱和他自己的一点遗产,他们每年有四百镑的收入。将来如果需要,他们还可以动他们的老本。他并不担心他将来衰老后怎么过日子。他的女儿们很可能都会变成贵妇人的。

  五十镑一年就差不多是每星期一镑的收入——这样她就完全足够独立生活了。

  “你想你会变成怎么样的一位老师呢?你对你自己的兄弟姐妹都没有丝毫的耐性,你怎么能去对付一班孩子?我总以为,你决不会喜欢寄宿学校里的脏孩子的。”

  “他们也并非都那么脏。”

  “你会发现他们并不都那么干净的。”

  整个工作棚里沉默了一阵。灯光照在他面前的那只雕花的银碗上,照在他的锤子、火炉和凿子上。布兰文摆出一副奇怪的像猫一样的神情站在那里,简直像是在微笑。可是他并没有笑。

  “我可以试试吗?”她说。

  “你可以他妈的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去,你愿意上哪儿就上哪儿去吧。”

  她的呆呆的面容毫无表情,也毫不在意。他常常一看到她那副嘴脸就止不住怒火中烧。现在他仍极力保持着非常平静的样子。

  她冷冷地没有透露出任何感情,转身走了出去。他仍继续干他的活儿,实际上他的每一根神经都完全激动起来,最后他不得不放下工具,走回家里。

  他用一种愤怒和轻蔑的口气把这个情况全告诉了他太太。厄休拉当时也在场;他们彼此争吵了几句,后来布兰文太太用一种尖刻的超越一切和满不在乎的态度讲了几句话,结束了这场争吵。

  “让她去看看当教员是个什么滋味吧,她很快就会感到受不了的。”

  这件事就谈到这里。可是厄休拉认为她现在已经完全可以自由行动了。过了好几天,她仍然没有动静。她很不愿意迈开这残酷的一步,去给自己寻找工作,由于自己的高度敏感和羞怯,对这种新的接触和新的情况,她感到非常发怵。最后,一种决不能善罢甘休的思想终于推动了她。她心里充满了痛苦的感觉。

  她跑到伊尔克斯顿的公共图书馆,从《小学校长名册》中抄下一些地址,回来便写了一封申请工作的信。两天之后,她那天早晨很早起来去等邮差,完全如她所希望的,她收到了三个长信封。

  她拿着那些信封走进自己的卧室的时候,她的心痛苦地跳动着。她的手指不停地发抖,她几乎没有勇气去读那些她必须填写的长长的官样文章的表格。一切都是那么残酷,那么缺乏人情味。她必须得填写了。

  “姓名(先写名字后写姓):………………………………………”
  她用她发抖的手写下,“布兰文·厄休拉。”

  “年龄和出生年月:…………………………………………………”
  经过长时间考虑,她把这项也给填上了。

  “资历和通过考试的日期:…………………………………………”
  她带着某种骄傲的情绪写下:
  “伦敦高等院校考试。”

  “过去的经历和工作地点:…………………………………………”
  她很难为情地写下:
  “无。”

  下面还有很多要填写的项目。填完这三张表,整整花了她两个小时,接着她还得抄写一份当地校长和牧师给她写的推荐书。

  最后,一切终于办完了。她把那三个长信封又给封上了。当天下午,她就把它们送到伊尔克斯顿的邮局里去了。关于这件事,她对她的父母一个字也没提。当她在那三个大信封上贴上邮票,把它们扔进那里的邮政总局信箱里的时候,她感到仿佛她现在已经逃开了她父亲和母亲的手心,仿佛她已经和外边的那个更大的世界,男人的世界联系在一起了。

  回家的时候,她又开始做起了她过去常做的那种极花哨的梦。她的三份申请,一份寄到了肯特的吉林厄姆,一份寄到泰晤士河边的金斯敦,另一份则寄到德比郡的斯旺韦克去了。

  吉林厄姆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名字,肯特又素有英格兰花园之称。所以,在吉林厄姆的蛇麻草田畔的一个非常古老的村子里,那里的太阳光是那么柔和,到了下午,她便将从学校里走出来,走到大门外梧桐树的阴影下边,然后沿着一条宁静的小道转身朝着一个小农舍走去,在那农舍那边,矢车菊从古老的木栏杆边伸出它们蓝色的头,鲜花盛开的夹竹桃则密密地排在小道两旁。

  当厄休拉进屋的时候,一个瘦弱的满头白发的老太太伸出她瘦弱的象牙一般的手,站起身欢迎她。她还说:

  “噢,我的亲爱的,你知道吗!”

  “什么事情呀,韦瑟罗尔太太?”

  弗雷德里克回家来了。不,现在她已经可以听见楼梯上他那男性的脚步声,她已经看到了他的大皮靴,他的蓝色的裤子,他的穿着制服的身子,然后更看到了他的像老鹰一样干净和机敏的脸。他的眼睛里闪着离奇的像海洋一样的光彩,啊,在他下楼向厨房走来的时候,她看出那离奇的海洋已经和他的灵魂交织在一起了。

  这个梦加上它的一些细节,帮助她消磨了一英里的路程。然后她又跑向泰晤士河边的金斯敦去了。

  泰晤士河上的金斯敦是一个具有历史意义的古老城市,就在伦敦南面不远。那里居住着许多属于这个大都市的出身高贵,但是喜欢安静环境的人物。在那里,她遇见了几个出身华贵的家庭,居住在一所古老的安妮女王时期的住宅中的女孩子。她们的房子边的草坪一直延伸到河边,在那庄严而又宁静的气氛中,她发现她们都是她非常知心的朋友。她们像姐妹一样相爱着,她们都具有共同的高贵的思想。

  她又感到非常快乐了。在这种幻想中,她又摊开了她那可怜的已被剪去的翅膀,直接飞上了欢乐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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