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劳伦斯 >  | 上页 下页
一〇一


  “你愿意当兵吗?”她问道。

  “我还说不上真是一个军人。”他回答说。

  “可是你所干的事情都是为战争服务的。”她说。

  “那倒是的。”

  “你愿意上战场打仗吗?”

  “我?啊,那一定会让人感到非常激动。如果现在真打起仗来,我一定会愿意去参加的。”

  她忽然有一种奇怪的心烦的感觉,一种强有力的脱离现实的感觉。

  “你为什么愿意打仗呢?”

  “我总得干点什么,那将是一种真正的生活。现在这种生活简直像是孩子的玩具游戏。”

  “你要是上战场去,打算干些什么呢?”

  “我将像一个黑鬼一样玩着命去帮忙修建铁路和桥梁。”

  “可是你所修建的铁路和桥梁在部队用过之后,他们又会全给拆掉的。那不也同样像孩子的游戏吗?”

  “除非你把战争叫作游戏。”

  “那它又是什么呢?”

  “打仗大约可以说是我们现有的一件最严肃的事了。”

  她忽然有一种和他十分疏远的感觉。

  “为什么打仗比任何其他事情都更为严肃呢?”她问道。

  “在战场上你要么杀死别人,要么被别人杀死——这种杀人的事,我想是够严肃的了。”

  “可是你一死掉,一切问题都与你不相干了。”她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

  “可是,战争的结果是十分重要的,”他说,“比如能不能解决马迪的问题可是一件大事。”

  “那跟你跟我都没有关系,我们用不着去管喀土穆(这里所讲是1885年在苏丹发生的一次起义事件。马迪是伊斯兰文救世主的意思,这里用来指苏丹穆斯林领袖穆罕默德·阿梅德。他于1881年领导苏丹人民起来反抗埃及对苏丹的统治。1885年英国政府派遣格登将军前往苏丹协助在苏丹的埃及部队,结果却在喀土穆被阿梅德包围并全部歼灭。)的前途如何。”

  “你需要有居住的地方:那总得有人给你腾出地方来。”

  “可是我并不希望到撒哈拉沙漠上去生活,你愿意去吗?”她怀着敌意地大笑着回答说。

  “我不愿意——可是我们一定得支持那些愿意去的人。”

  “为什么要我们去支持?”

  “如果我们不去支持,那我们将把我们的民族置于何地呢?”

  “可我们并不代表这个民族,还有成堆成堆的人,让他们去代表这个民族好了。”

  “他们也可能说他们也并不代表。”

  “那好,如果大家都这么说,那就不存在什么民族问题了。可我将仍然还是我自己。”她大言不惭地肯定说。

  “要是民族不存在了,你也就不可能是你自己了。”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你将会变成任何一个人,随便一个什么人的俘虏。”

  “干吗是俘虏?”

  “他们会跑来拿走你所有的一切。”

  “那好,他们就是来了,也不可能拿走很多的东西。他们拿走什么我也全不在乎。我宁愿要个把我抢走的土匪,也不愿要个供给我一切金钱能买到的东西的百万富翁。”

  “那是因为你是个浪漫主义者。”

  “是的,我是。我愿意满脑子浪漫主义思想。我讨厌那些老呆在一个地方,老呆在家里的人。一切是那么僵化和愚蠢,我仇恨士兵,他们都是那么僵化,简直和木头一样。你们,说真的,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打仗呢?”

  “我要为我的民族打仗。”

  “不管怎么说,你并不是那个民族。你打算为你自己干些什么呢?”

  “我属于这个民族,我必须对这个民族尽我应尽的义务。”

  “可是在它并不需要你为它做出任何特殊贡献的时候,在没有打仗的时候,你将干些什么呢?”

  这话使他感到有些厌烦。

  “别人干什么我也将干什么。”

  “你说什么?”

  “没有什么,我一定随时准备好,在需要我的时候尽我的一切力量。”

  他在回答的时候显然十分不快。

  “你让我觉得,”她回答说,“你自己仿佛什么人也不是——你现在在这里仿佛算不得是一个人。说真的,你自己不也算是一个人吗?你让我看着仿佛什么也不是。”

  他们继续走着,最后来到水闸上的一个码头对面。那里有一条空载的驳船,船顶油漆着红色和黄色,长长的船身油成一片漆黑,停泊在那里。有一个满身油泥的高瘦的男人坐在驾驶台门外一个木箱子上,抽着烟,哄着一个用酱色的头巾包裹着的小娃娃,观望着河上的落日。一个妇女匆匆走出来,把一只水桶放在运河的流水中,提起一桶水又匆匆进去了。他们还听到另一些孩子的说话声。从舱房的烟囱里升起一缕淡淡的青烟,空气里还可以闻到烧菜的气味。

  厄休拉像一只白色的飞蛾一样停留在那里,四处观望着。斯克里本斯基也磨磨蹭蹭地陪伴着她。那个男人忽然抬起头来。

  “晚上好,”他大声叫喊着,显得有点无礼,又似乎对这两位来客很感兴趣,他的脏污的脸上长着一双蓝色的眼睛,他十分傲慢地看着他们。

  “晚安,”厄休拉很高兴地回答,“现在这景色不是美极了吗?”

  “是啊,”那个男人说,“美极了。”

  他红红的嘴唇上面是一溜粗糙的棕色的胡须。他在笑的时候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

  “噢,可是——”厄休拉大笑着,犹犹豫豫地说,“是很美,你说话的口气怎么仿佛它不美呢?”

  “对一个哄孩子的人来说,美个屁,我看不出美在什么地方。”

  “我可以到您的驳船里看一看吗?”厄休拉问道。

  “没人会阻拦你的,要看你就去看吧。”

  这驳船正靠在岸边,停在码头上,它的名字叫安纳贝尔,船老板是拉夫巴勒的鲁思。那个人眨巴着他目光锐利的眼睛,严密地注视着厄休拉的行动。他的头发像乱麻一样披在他那满是油泥的前额上。两个穿得很脏的孩子听到外面有人说话,探出头来。

  厄休拉观看着那巨大的闸门。闸门现在已完全关上,很细的水流发着声从门缝里滋出来,慢慢向下滴。在这边,清澈的河水已经漫到闸门的顶上来了。她大胆地走过去,走到对岸的码头上。

  从堤岸上弯下腰,她朝舱房里望着,可以看到里面一炉红红的炉火,还看到阴暗中有一个妇女的影子。她真想下去看看。

  “你会把你的衣服弄脏的。”那个男人警告说。


梦远书城(guxuo.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