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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她对她的两个丈夫都十分喜爱。对其中一个,她是个光身子的娃娃新娘,自愿去对他百般侍奉。她爱另一个丈夫,是由于她能从他那儿获得满足,因为他善良,赋予她生命;因为他忠诚地为她服役,变成了她的男人,已经和她合为一体。

  只是在这段生活中她才真正有了自己的生活,她才真正变成了她自己。在她第一次结婚以后,除了通过她丈夫,她就从来没有存在过,他是那个有实体的物质,她不过是跟随在他脚边的一个影子。她非常高兴,她终于有了自己的生活。她对布兰文怀着感激之情。她无比感激地向他,一直向着死亡伸出了她的手。

  在她的心中,她对她的第一个丈夫,对她那个主人,始终怀着模糊的又怜又爱的感情。他死的时候对很多问题的看法是完全错误的。她感到不能忍受的是,他从来没有生活过,没有真正地过过他自己的生活。而他却是她的主人!这一切多么地奇怪!他为什么会成了她的主人?他现在似乎是那么地遥远,那么地和她毫无关系了。

  “姥姥,他们俩哪一个?”

  “哪一个什么?”

  “您最喜欢。”

  “他们两个我都喜欢,我第一次结婚的时候还完全是个小姑娘。后来我爱上你姥爷时已经是个妇人了。这两者是很不相同的。”

  她们沉默了一会儿。

  “我第一个姥爷死的时候,您哭过吗?”那孩子问。

  莉迪亚·布兰文坐在床上摇晃着身子,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我们到了英格兰以后,他几乎很少说话,他自己心里的事情太多,他注意不到身边的任何人。他身体越来越瘦,到后来,两边的脸都变成了深坑,向外伸着一个尖尖的嘴,他再也不让人觉得漂亮了。我知道他不能忍受失败的痛苦,我感到在整个世界上一切全完了。只不过那时候我已经有了你妈妈,她只不过还是个吃奶的孩子。那时,我当然不能死去。

  “他用他那双深黑的眼睛看着我,简直仿佛他十分恨我。他生病的时候说,‘现在就差这个了。就差我把你和一个吃奶的孩子留下,让你们饿死在这伦敦城里了。’我对他说,我们不会饿死的,可是当时我太年轻,傻里傻气的,的确十分害怕,这一点他是知道的。

  “他心里非常苦恼,可是他始终不肯丢开不管,他躺在那里绞尽脑汁,想看看他能不能有什么办法。‘我真不知道你们将来怎么办。’他说,‘我实在不中用,从头到尾没有干成任何一件事,我甚至没有能力养活我的老婆和孩子!’

  “可是你瞧,我们也用不着他来养活。虽然他的生命停止了,我的生命却仍然存在下来。我就和你姥爷结婚了。

  “我应该想到这些,我应该对他说:‘不要那么悲痛,不要因为现在失败了就死去。你并不是世界的开始和终结。’可是我那时太年轻了,他从来也不让我有我自己的思想,我当时真的认为他就是世界的开始和终结。我让他为世界上的一切事情负责。可是世界上的一切事情并不都依靠他来完成。生命必须前进,我必须和你姥爷结婚,后来我有了你的舅父汤姆和弗雷德。我们不可能对太多的事情负责。”

  孩子听到这话,她的心急剧地跳动起来。她不能完全理解,可是她似乎感觉到了许多遥远的事情。知道自己来自非常遥远的国土,来自波兰,而且是一个长着黑胡子的态度非常严肃的人的后代,她的心灵深处顿时冒出一股使她战栗的喜悦。她的祖先对她是非常陌生的,她感到不论从哪一方面讲,命运都非常可怕。

  厄休拉几乎每天都要去看看她姥姥,每次她们都要闲谈一会儿。一直到在沼泽农庄床榻边无比宁静的气氛中所讲的那些话和故事渐渐具有了神秘的意味,并对这个孩子成了一种圣经。

  后来厄休拉向她姥姥问了一个完全孩子气的问题。

  “将来会有人爱我吗,姥姥?”

  “许多人都爱你,孩子,我们都爱你。”

  “可是在我长大以后有人会爱我吗?”

  “噢,会有的,一定会有一个男人爱你,孩子,因为这是你的天性。我希望将来爱你的那个人是因为发现你值得爱而爱你,并不是希望你完全听他摆布而爱你。不过我们都有权力获得我们应该得到的东西。”

  听到这些话厄休拉心里很害怕,她心中发虚,她感到她的两脚仿佛悬空了。她使劲抓住她姥姥,只有这里才有安宁和安全。从这里,从她姥姥的安静的房间里,有一个门通向那更大的空间,通向过去;过去是那么巨大,它所包容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渺小;爱情,生和死,都不过是在一条巨大的地平线上的星星点点的形象。在这巨大的过去之中,去思索一个人的微末的重要性,不免让人感到极大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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