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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他有时会对她孩子式的做法给以毁灭性的打击。她妈妈可是宽容多了,对什么都不十分在意。孩子们只要自己愿意,常常整天在一块儿玩。厄休拉一般什么也不想——她为什么要记住许多事情呢?如果在走过菜园子的时候她看到篱笆上已经有了花苞。如果她需要这些嫩绿的石竹花,需要它们做成面包和奶酪,好拿去过家家玩儿,她就会马上跑去把它们摘来。

  可是也许就在第二天,她父亲会忽然向她跑来,使她吓得魂都不在身上了。他对她大喊大叫着说:

  “是谁在我下过种的地里乱跑乱踩来着?我知道准是你,讨厌的东西!你不能另找一条道走吗,偏要踩坏我育的种子?你什么时候都是这样,一点不假——什么也不放在心上,就是听任你那贪心的鼻子引着你到处乱跑。”

  在他自己专心干活的那个世界中,看到一条弯弯曲曲的很深的脚印踩坏了他的种子,让他实在非常吃惊。可是这孩子感受到的惊恐更不知比他大多少倍。她的容易受到攻击的小小的灵魂受到了鞭打,并被踩在脚下了。那里为什么会有脚印呢?她并不想留下那些脚印。她昏昏然站在那里,痛苦、羞愧、莫名其妙。

  她的灵魂,她的意识似乎慢慢死去了。她似乎已脱离这个世界,变得毫无知觉了。她似乎已变成一个失去活动能力的小生物,它的灵魂已经僵化,已经对外在的世界失去知觉了。一种属于缥缈境界中的感觉,像一阵风霜一样使她僵化。她什么也不在乎了。

  看到她的脸上摆出一副对什么都不在乎的超然物外的神态,使他不禁感到怒火中烧。他一定要把她给制服了。

  “我要打烂你这个顽固的小嘴脸!”他咬牙切齿地说,举起一只手来。

  那孩子一动也没动。那对什么都不在乎,对什么都全然无所谓的神态,丝毫没有改变,仿佛在这个世界上,除她之外,什么都不存在了。

  可是,在她内心深处的极远处,一阵哭泣声撕裂着她的心灵。在他走后,她一定会爬进客厅的沙发下面,一声不响地躺在那里,躺在她那孩子的苦难之中。

  过了一个多钟头之后,她爬了出来,迈开她的两只僵直的腿仍去玩她的。她极力希望忘掉这一切。她极力想从她的记忆中排除掉她这种幼小心灵的感受。这样,那痛苦,那羞辱的感觉就不会显得那么真实了。她尽量只突出她自己。现在,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她自己就什么都没有了。所以很快,她就开始相信外在世界的一切都是对她怀着恶意的。从很早的时候起,她就渐渐意识到,甚至她最崇拜的父亲也是这种恶意的一个组成部分。所以很早她就学会硬下心肠,对她身外的一切都极力加以抗拒和否认,甚至对自己的存在也采取漠然态度。

  她从来没有为她自己所干的事感到抱歉,她从来不肯宽恕那些使她犯罪的人。如果他对她说,“嗨,厄休拉,是你踩坏我精心经营的苗圃吗?”这会使他感到十分痛心,她就会尽一切力量来补救自己的过失。可是,外在事物的不真实性常常使她感到苦恼。大地原是让人走路的,为什么有人把一块地方叫作苗圃,她就一定得躲开它呢?她走的是大地。这是她本能的想法。他既然那样恐吓她,她就横下一条心,和外在的一切都断绝关系,独自生活在由她自己的强烈的意志组成的那个小小的孤立的世界之中。

  在她慢慢长大,到了五六岁、六七岁的时候,她和她父亲的关系变得更紧密了。可是这种关系常常紧张到了几乎要破裂的程度。她常常靠着自己的强烈意志,重新回到她自己的那个孤立的世界中去。这就使得他忍不住要咬牙切齿,因为他仍然需要她。而她却狠下心来,退入了她自己的那个无法攻入的宇宙中去了。

  他非常喜欢游泳,在天热的时候,他常愿意到运河边,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或者到大池塘或水库去游泳。他下水的时候总喜欢把她背在背上,她则紧紧地抱住他,明确地感觉到他在她的身子下面进行着强烈的活动,那活动是那样强烈,仿佛完全能够支撑着整个世界。然后,他再教她游泳。

  她是一个无所畏惧的小家伙,他鼓励她干什么,她都敢干。他同时还有一个奇怪的愿望,总想吓唬吓唬她,看看她会对他有什么样的反应。他问她敢不敢趴在他的背上,跟着他从运河桥上跳到下面的深水里去。

  她也愿意。他喜欢一个光身子的孩子趴在他肩上的那种感觉。在他们两人的意志之间一直在进行着一种奇怪的斗争。他爬到运河桥的桥头上去了,河水离桥相当远,可是那孩子早已有一个完全信赖他的坚强意志。她使劲贴在他身上。

  他跳了,他们一块儿往下落去,当他们进入水中的时候,水的强大的冲力打在这孩子的小小的身体上,一时间几乎让她失去了知觉。可是她仍然抓得很牢。当他们又回到水面,一同游到岸边,在草地上并排坐下的时候,他大笑了,并说刚才这跳水十分有趣。那孩子却圆睁着乌黑的眼睛,阴森地、糊里糊涂地看着他,刚才的惊恐还使她有些晕头转向,但她却毫不外露,让人难以捉摸,这样他更大笑得前仰后合了。

  过了不一会儿,她又紧紧地趴在他的背上,两人一起在深水里游泳了。自从她生下来以后,她对他光着的身子,对她妈妈光着的身子,都早已习惯了。他们常会两人紧紧地搂在一起,以此作为他们所受到的那种奇怪的打击的补偿。可是几天之后,他又可能带着她从桥上不顾一切地,甚至是恶作剧地跳下去。直到最后,有一次,在他往下跳的时候,她从他的头上滑出去,差点儿扭断他的脖颈。他们就那样乱七八糟地在水里瞎轱辘,挣扎了好一阵才总算没有淹死。他把她救起来,让她坐在河岸上,浑身不停地发抖。但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死亡的阴森可怖的情景,仿佛死神已经把他们两个的生命分开,不让他们再聚在一起了。

  但他们并没有真离开,他们之间有一种离奇的带有嘲弄意味的亲密关系。到了赶集的日子,她总要去坐一坐那里的摇船。他带着她站在摇船上,手抓着铁链开始往上荡,不顾一切危险地越荡越高,那孩子只得使劲抓住自己的椅子。

  “你还要再高一点吗?”他对她说,她光用她的嘴大笑着,两只眼睛却已经睁得圆圆的了。他们冲破空气,来回地摇摆着。

  “要,”她说,感到自己似乎已经变成气体,已经离开世界上的一切,整个融化了。那船摇得更高一些,然后像一块石头似的落下来,结果又向另一边令人晕眩地荡去。

  “还要高吗?”他转过头来看着她大叫着说,他的脸在她看来是那么恶毒而又美丽。

  她脸色发白地大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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