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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他必须这样来回跑好几趟。首先是有节奏的拌草料的声音,然后就是他在那两种负担的重压下扭着身子走过来,以及那孩子从头巾下面偷向外瞧的脸。在他们第二次再来的时候,她见他要弯下腰去就伸开手搂住了他的脖子,柔软地搂住他,这样就使他方便多了。

  草料喂完后,他放下簸箕,在一个木箱上坐下来,给孩子整理一下衣服。

  “现在那些奶牛要去睡觉了吗?”她说,在她说话的时候,还止不住抽泣几下。

  “是的。”

  “它们是在睡觉之前把那些草料都吃完吗?”

  “是的。你瞧它们。”

  就这样,他俩安静地坐在那里,静听着和这个小谷仓相连的牛棚里的奶牛呼哧呼哧地吃着草料。墙上的马灯照出稳定而柔和的光线。外面仍在下着雨。他低头看看那细毛头巾的柔和的皱褶。这使他想起了他的妈妈。她过去就常常戴着这条头巾上教堂去。他现在又回到他的童年生活中了,那时他对什么都不负责任,生活完全有保障。

  他俩一声不响地坐着。他的头脑在一种出神状态中似乎越来越模糊不清了。他把那孩子搂在胸前。那哭泣的余波还不时使那瘦小的身躯抖动几下。他把她抱得更紧一些,她慢慢不再那么紧张了,她的眼皮开始在她的黑色的注视着一切的眼睛上面耷拉下来,她已渐渐入睡,他的头脑更变得一片空虚了。

  他仿佛从睡梦中又惊醒过来,他感到自己已是坐在一片已跳出时间之外的宁静之中。他现在到底在听什么呢?他似乎想听到一个非常遥远的、从生活之外传来的声音。他想起了他的妻子,他一定得回到她的身边去了。那孩子现在已经睡着了,她的眼皮已经合上,在眼皮中间还可以看到一点点黑色的瞳孔。她为什么没有把眼皮全合上?她的嘴也微微张开着。

  他迅速站起身来,回到屋子里去。

  “她睡着了吗?”蒂利低声问道。

  他点点头。女仆过来看看包着头巾睡着的孩子,她的脸热得通红,脸的四周却显出一圈苍白的颜色。

  “天保佑!”蒂利摇摇头,耳语似的说。

  他脱掉靴子,抱着孩子上楼去。他这时才感到,由于为他的妻子担心,一种忧虑不安的情绪紧紧抓住他的心。可是他仍然非常沉静。除了外面的风声和屋顶的水流到大水桶里发出的噼噼啪啪声之外,屋里是一片寂静。他看到在他妻子的房门下边露出一线灯光。

  他把孩子放到床上去,仍然用头巾裹着她,因为被窝太凉了。然后,他担心她的手没法活动,又给她松开了一些。她的黑色的眼睛睁开了一会儿,无神地对他看看,然后又闭上了。他给她盖上了被。哭泣留下的最后一声抽泣扰乱了她的呼吸。

  这是他自己的房间,他在结婚以前一直住在这里。他对它是十分熟悉的。他回忆起当时自己做单身汉,不和别的人接触的情况。

  他仍然感到有些心神不定。孩子已经睡着了,把她的一双小拳头从头巾里伸了出来。他可以去告诉他妻子,她的孩子已经睡觉了。可是他必须到另一个楼梯口去。他感到一惊。外面传来猫头鹰的呜呜的叫声——那女人的呻吟声。这声音听着多么奇怪!这不是人的声音——至少在一个男人听来如此。

  他下楼走到她的房间里,轻轻地移动着脚步。她仍然睡着,闭着眼睛,面色苍白,显出很疲倦的样子。他的心猛地一跳,真担心她已经死了。可是他完全知道她并没有死。他看到她的头发散乱地披在太阳穴上,她的嘴痛苦地闭着,仿佛有点微笑的样子。在他看来,她仍然非常漂亮——但这一切都和人间的生活无关。看到她躺在那里,他感到十分害怕。她和他到底有什么关系呢?她并不是他自己。

  他不知为什么过去摸了摸她那使劲抓着床单的手指,她的棕灰色的眼睛睁开对他看了一看。她并不十分认得他,可是她知道他是一个男人。她用一个临产的妇女观望着使自己怀孕的男人的眼睛看着他:这不是某一个个人的眼神,而是在这特殊时刻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所表现的神态。她的眼睛又合上了。一种巨大的灼热的宁静布满了他的全身,烧伤他的心和他的内脏,接着向无限扩散开去。

  在一阵撕裂般的疼痛重新来临的时候,她把脸转向一边,她无法再看他了。可是他的受尽折磨的心现在却安静了,他从心里感到一阵喜悦。他向楼下走去,走到门口,走到门外去,扬起头来让雨水浇在自己脸上,他感到黑暗不为人所见、不停地在他身上敲打。

  黑夜加于他的迅速的看不见的敲打,使他安静下来,对这一切他已经全都认了。他谦恭地转身向屋里走去。那边是永恒的不变的无限世界,那里也是生活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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