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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蒂利还坐在厨房里的火边,她用双手抱着自己的头。她听到他进来,站起身来。

  “你怎么还没有上床去睡觉?”他说。

  “我想我最好等着收拾收拾,锁上门。”她说。她的激动的神态使他安静了一些。他随便吩咐了她几句,就又回到他妻子的身边去,他现在已经安静一些了,可是又几乎对他妻子感到有些害羞。她站在那里对他看了一会儿,却看到他把脸转向一边走了进来。接着她说:

  “你一定会对我很好吧,会吗?”

  她是那样的娇小,完全像个女孩子,而又那样的可怕,心不在焉的眼神显得非常奇特。他忽然感到自己的心跳动了一下,他怀着热爱的痛苦和强烈的欲念,盲目地向她走去,把她搂在自己的身边。

  “我一定对你好。”他说,同时把她越搂越紧。他的搂抱的压力使她感到安慰,她仍然安静地呆着,由于倚在他的身上感到无比轻松,完全和他交融在一起了。他也让自己忘却了过去和将来,使自己和她一起完全生活在此时此刻。在这片刻之中,他搂着她,和她在一起,此外一切都不存在了。他们俩的这种原始的拥抱已经超越了他们之间表面的生疏。可是第二天早晨,他又感到十分不安。她对他仍然是那样的生疏,那样的不可知。只不过在那恐惧之中又出现了骄傲的感情,他相信自己已是她的配偶了。而她在这重新进入生活、忘掉一切的新的时刻,浑身不停地散发着热情的光和热,所以他在和她接触的时候,止不住发抖了。

  结婚对他是事关重大的。在他知道自己已经有了强有力的生活源泉的时候,其他一切都变得那么遥远,毫无意义了。他睁开眼看到了一个新的宇宙,他感到奇怪,过去为什么会让那么一些微不足道的事占据着自己的心。所以他现在所见到的一切东西似乎都对他具有了一种新的安详的关系,包括他所使用的牛和在风中飘动的新生的麦苗。

  每当他回家的时候,他的步伐总是非常稳健,仿佛他是要去经受某种深刻的,他过去从不知道的欢乐,满怀着热切期待的心情。在晚饭时,他在门口出现之后,还要稍微停留一会儿,看看她是否在家,才走进门来。他看着她在擦洗得雪白的桌子上安放杯盘。她的胳膊细瘦,身体苗条,裙子饱满,头发紧贴在她的红红的秀丽的头上。不知怎么,正是她的这个非常秀丽动人的头使他对她,他的女人,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她现在穿着贴身的衣裳、鼓蓬蓬的裙子,围着她的小巧的丝围裙,黑色的头发在一边平整地分梳着,这时她的头对他显露出了它的一切微妙的内在的美,他因此知道她是他的女人,他知道了她的本质,他知道这一切全属他所有。现在这样和她经常接触,尽管她是那样地不可知,无法诉说和无法估量,他却感到自己是真正活着了。

  他们彼此很少有意识地注意到对方的存在。

  “我回来得不晚吧?”他说。

  “不晚。”她回答说。

  他于是转身去逗他的狗,或者逗那个小女孩,如果她当时在的话。小安娜一般都在农场上玩,可是她常常叫着妈妈跑回来,两手抱着她妈妈的裙子让她注意到她,或甚至抚摸她一阵,然后她又溜了出去,把什么都忘了。

  这时布兰文和那个孩子,或者和一条他用两腿夹着的狗说着话,可他也随时没有忘掉他的太太。这时她穿着黑色的胸衣和她的花边围裙,正在墙角一个橱柜上面拿些什么东西。他几乎带着一种痛苦的心情认识到她属于他,他也属于她。他认识到他是依靠她生活着。她真是属于他的吗?她会永远呆在这里吗?她是否可能离开这里?她不真正是属于他的,他们的结婚,他们俩之间的婚姻,并不是一次真正的结婚。她可能会离开这里。他并不感到他是这一家的主人,是她的丈夫和她的孩子的父亲。她不属于这个地方。任何时候她都可能离开。他感到她随时都有一种力量吸引着他,使他永远跟随着她,怀着越来越强烈,永远无法满足的爱怜。不论他到什么地方去,他永远会转回家里来,转回到她的身边,可是他永远也没有办法完全得到她,永远也不可能得到完全的满足,永远也不能得到安宁,因为她有可能会离开这里。

  到了晚上,他就高兴多了。当他已经忙完了院子里的活,进屋来洗过脸,孩子也已经上床睡了,这时他就可以坐在炉火的一边,把啤酒杯放在炉台上,手中捏着他的长管烟斗,看着她坐在自己的对面做一些刺绣活,或者跟他谈谈家常,从那时直到第二天早晨,他对她完全可以感到放心。她仿佛有一种奇怪的能够自得其乐的本领,话说得很少。有时候她抬起头来,灰色的眼睛中射出和他或者和这个地方完全无关的灰色的光亮,这时她便会对他谈一些关于她自己的事。她似乎又回到了过去,主要是她的童年,或者她当姑娘的时候和她父亲一起生活的情况。她很少谈到她的第一个丈夫。可是有时候,她也会两眼闪闪发光,重新回到她过去的家,告诉他关于叛乱时期的情况,她和她的父亲同往巴黎的旅游以及当地的农民,在农村普遍出现由宗教狂热引起的自我伤害狂的情况下,采取的一些疯狂行动。

  这时她会抬起头来说:

  “有一次他们买下了一段跨越过那一带乡村的铁路,他们后来又自己建造了一些较小的铁路,不那么宽,从那里通到我们的镇上去——大约有一百英里。那时我还是个小姑娘,我的德国保姆吉斯娜简直吓坏了,她怎么也不肯告诉我。可是我听到男仆们在议论这件事。我记得,我是听到马车夫皮耶尔谈到的。我的父亲,和他的一些朋友都是些地主,他们搞了一个大车,一整节铁路大车——那种你旅行时坐的——”

  “火车车厢。”布兰文说。

  她忍不住笑自己无知。

  “我知道那完全是一种岂有此理的疯狂行为:是的——一整节大车,他们弄了好多小姑娘,你知道,filles(法语:少女),全都光着身子,满满的一大车,就这样,他们来到了我们的村子。他们故意穿过犹太人的村子,这真正是非常岂有此理。你能想象得到吗?整个村子全都如此!我妈妈,她可不喜欢这样,吉斯娜对我说:‘你可别让太太她知道你听说过这些事。’

  “我妈妈常常大声哭闹,她希望打我父亲一顿,真是去打他一顿。当她因为他卖掉了自己家的森林、木头,把钱放在口袋里乱花,自己跑到华沙或者巴黎或者基辅去玩,止不住哭泣的时候,当她对他说,他一定得收回他讲的话,他一定不能把森林卖掉的时候,他却会站在一边说:‘我知道,我知道,我已经听你说过了,我已经早听你全都说过了。跟我说点别的新鲜事情吧。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哦,可是你能够理解吗,看到他站在门口,嘴里老说着‘我知道,我知道,这一切我早就知道了’的时候,我却非常爱他。她没有办法让他改变主意,根本办不到,哪怕她自己上吊死了也罢。她可以让任何一个别的人改变主意,可是对他不行,她没有办法让他改变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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