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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夏天来到了,堤岸上一排排的吊钟柳,简直仿佛是大路上车辙里的积水,天边开着红色花朵的石楠,让整个世界都惊醒过来了。可是她却非常不安。她走过一丛丛的荆豆,随时又急于想逃避它们,她像是跳进一个热得使她受不了的游泳池一样,跨进了石楠丛。在她心不在焉,试着与她的孩子说话的时候,她用手抚摸着她的孩子紧握着的小手,听到了那孩子的不安的声音。

  她又一次从人世逃开,沉浸到她的那一片黑暗中去;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一直都完全地、远远地离开了生活。可是,秋天带着鸣叫着的知更鸟的红色光彩重新来临了,接着,冬季又使那些堤岸完全失去了原来的光彩,于是她简直是带着疯狂的心情又转向生活,她要求重新回到她过去的生活中去,要求重新回到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在家乡的土地上,在蓝天之下度过的岁月。白雪覆盖着广阔的大地,在阴沉的天色之下,电线杆越过白色的土地跨向远方,她的欲望又残酷地在她的心中被搅动起来,她要求这就是波兰,要求重新得到她的青春,重新回到她过去的生活中去。

  可是这里没有雪橇,也没有雪橇上的铃铛声,她看不见那些农民,穿着他们的羊皮衣服像一些新的人重新走了出来,在白雪照亮了大地的时候,他们的鲜洁、红润、光亮的面孔,仿佛都是那样生气勃勃,都变成了新的。但这一切并没有回来,她年轻时候的生活并没有回来,它没有回来。有时也不免有一阵痛苦的挣扎,但是很快她又坠入修道院里的一片黑暗中去,在那里撒旦和许多厉鬼绕着围墙狂跳乱舞,耶稣面无血色被钉在胜利的十字架上了。

  她从病房中看着大雪在旋风中飘过,仿佛一群群匆忙的鬼影,为了什么重大任务,要飘过那永远不变的铅色的海洋,飘过那弯曲的海岸的白色的最后疆界,飘过那一半埋在水中的到处白雪斑斑的岩石。可是在近处,枝头的雪花却像是一些柔嫩的花朵。现在她耳边只有从她身后传来的、临死的牧师发出的阴沉和烦躁的说话声。

  可是,等到雪花莲花开放的时候,他却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可是这时,这个女人却以一种难以想象的安静神态,重新走来观望着在下面的草地上开放的雪花莲。它们在风中被吹成一片雪白,可是却没有被吹走。她看着那白色的还没有开放的花朵在风中摇摆着,晃动着,而由于它们全都被固定在青灰色的草上,所以它们永远不会被吹走,到处去随风飘荡。

  当她早上起来的时候,黎明的天空愈来愈现出一道鱼肚白,一簇簇的光线像轻微的雪暴从东方吹来,越吹越强,越吹越猛,直到后来天边出现了紫红色,金黄色,下面的海洋也完全被照亮了。她仍然完全冷漠无情,对一切都无动于衷。可是她已经走出黑暗了。

  此后又出现了一段阴暗时期,仍是她所熟悉的对恐怖的崇拜,在这期间她糊里糊涂地来到了科西泽。一开头,那里似乎是一片空虚——什么也不存在。可是有一天早晨,一丛黄色的茉莉花发出的亮光忽然抓住了她。自那以后,每天清晨和黄昏,从树丛中传来的画眉的歌唱声总是顽强地冲入她的耳中,直到后来她的被敲开的心房,出于争胜的心理和作为回答,它被迫提高了自己的声音。她开始想起了一些短小的曲调。她心中充满了简直要使她伤心的各种烦恼。虽然竭力抵抗,她知道自己是完全无能为力的,她现在是从害怕黑暗转而变为害怕光明了。如果她能做得到,她愿意永远躲在屋子里。她现在最大的愿望是重新回到她过去的那种宁静和忘掉一切的状态中去。清醒的日子,清醒的头脑,使她忍受不了。这新生的第一阵阵痛是那样强烈,她知道自己无法忍受。她宁愿仍然置身于生活之外,也不愿被撕碎、被支离,以便获得这新生,要那样,她是不可能活下去的。现在,在英格兰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连天空也对她怀着敌意,她没有力量重新回到生活中去。她知道她将像冬末时候被残酷地强迫开放的花朵一样,无色也无香,过早地夭亡。而她却极力希望保有她仅有的那一点闪着光的生命。

  可是有一天,天气非常晴和,空气里充满了瑞香树的芳香的气息,一阵阵的蜜蜂在黄色的番红花丛中来回翻腾,她忘掉了一切,她这时仿佛具有了另一个人,而不是她自己的感情,她变成了一个新人,满心喜悦。可是她知道这是不会长久的,她感到害怕。那牧师把一些豌豆花放在番红花丛中,好让他的蜜蜂到里面去打盹,她不禁大笑了。接着夜色来临,同时带来了从她还是孩子时候就很熟悉的光亮的星星。它们晶亮地闪着光,她知道它们是胜利者。

  她既不能醒着也无法入睡。她仿佛被挤压在过去和未来之间,像一朵从地下慢慢爬出来的花朵,最后竟突然发现在它头顶上压着一块大石头,她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这种惶惑不安和无能为力的感觉一直持续着,她感到被许多巨大的活动着的物体包围着,她一定会被压得粉碎。这是无法逃避的。除了仍回到过去的遗忘状态,她极力希望仍保持过去的那冰冷的黑暗。可是那牧师让她看到了在后门附近的那个画眉鸟窝里的鸟蛋。她自己看到了蹲在窝里的母画眉,看到她展开她的翅膀急切地把它们置于她的双翼之下。这一对孵卵的翅膀所表现的紧张急切的神态,使她的心情感到无比激动,几乎难以忍耐了。第二天一早,她又想到了它们,她听到那画眉鸟在起身时啾啾鸣唱,她不禁想:“我为什么没有死在那边,我为什么又跑到这里来了?”

  她也觉察到在她身边活动的人群,她却不以为他们是人,而以为他们是些可怕的鬼影,她简直很难使自己适应这新的环境。在波兰,那些农民,那里的人,都是她的小牛儿,他们属于她,并由她使用的她的小牛儿。这些人又是什么人呢?现在她完全清醒过来,就更是失魂落魄了。

  可是,在布兰文从她身边走过的时候,她仿佛感到他曾碰了她一下。那天她从那条大路上和他对面走过的时候,她感到自己浑身都震颤不已。自从她和他一起呆在沼泽农庄的厨房里之后,她的肉体所发出的呼喊声已变得越来越强烈和固执了。很快,她便感到十分需要他,他是在她醒来时,离她最近的一个男人(这里是暗用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中提泰尼亚因受到“花汁”的作用,爱上驴头波顿的一段故事)

  但是,常常有那么一段时间,她不知不觉又回到了过去那种对一切都失去知觉、都毫不感兴趣的状况,她的意志似乎要求她为了自救不要再活下去了。可是某一天早晨她醒来的时候,却又会感觉到她的血液在她身体里奔流,感觉到自己像一朵在阳光下慢慢开放的花朵,坚持不懈和强有力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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