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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她这人真有些滑稽,”埃菲说,几乎带着谴责的口气。“这孩子简直像个魔女。”

  “魔女——什么魔女?”他重复她的话问道。

  “你自己也该看得出来。我得说,那妈妈倒很平常——可是那孩子可简直像一个被魔鬼收留的神女。她大概总有三十五岁了。”

  可是他完全没理会她的谈话。他的姐姐于是又接着谈下去。

  “这个女人跟你可非常合适,”她接着说,“你最好把她娶过来。”可他仍然完全没有在意。这事也就这样拖下去了。

  又有一天,在他吃午茶的时候,他正一个人坐在桌边,忽然外面有人敲门,这敲门声仿佛是个什么预兆似的使他一惊。从来也没有人会敲打大门的。他站起来开始拉门杠,转着那把大钥匙,他一打开门,就看到那个陌生的女人站在门外面。

  “你能给我一磅黄油吗?”她问道,用的是她那种很奇怪的、毫不在意的外国腔调。

  他尽量集中注意听她的问题。她带着疑问的神情看着他。可是在那个问题下面,在她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的姿态中,到底有点什么东西使得他这样激动不安?

  他向旁边挪动了一步,她马上就跟着走进屋里来,仿佛他去开门就是为了请她进来。这情况让他非常吃惊。按当地的习惯,任何人,除非主人请他进门,他是只会等在门外的。他走进厨房里去,她也跟在后面。

  他吃午茶的茶具全摊在一张洗刷得很干净的白木桌子上。炉子里燃着很大的火,躺在炉边的一只狗站起来向她走去。她在厨房门里一动也不动地站着。

  “蒂利,”他大声叫着,“咱们还有黄油吗?”

  那个陌生人穿着她的黑外套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

  “什么?”远处传来一声尖利的叫喊声。

  他大声重复着他的问话。

  “咱们所有的都在桌上。”牛奶棚里传来蒂利的尖利的回答声。布兰文朝桌上望望,那里在一个盘子里放着一大块黄油,差不多有一磅重。黄油做成圆形,上面还按了许多橡子和橡叶的印记。

  “有事叫你,你不能来一下吗?”他叫喊着。

  “嗨,你有什么事?”蒂利抗议说,同时从另一个门里探头向外望着。

  她看到了那个陌生的女人,她用她那双斗鸡眼呆看着她,可是什么话也没有说。

  “咱们没有黄油了吗?”布兰文不耐烦地又一次问道,仿佛靠他的问题就能制造出一些黄油来。

  “我告诉你都在桌儿上了,”蒂利说,想着反正没法因为她要就造出一些来,因而感到很不耐烦。“另外咱们半点也没有了。”

  片刻的沉默。

  那个陌生人讲话了,她的声腔是那样离奇地清晰,而且毫不带感情,这表明她在开口前已经把她要说的话全想好了。

  “哦,那么非常感谢。我很抱歉我来打搅了你们。”

  她对他们那种彼此毫无礼貌的态度感到难以理解,因而有些莫名其妙。稍稍客气些就会使得当时的局面不会那么尴尬。可是,这里出现的却是理念混乱引起的不愉快。布兰文听到她那样客气地讲话,不禁脸红了。可是他仍然不肯放她走。

  “找点什么来给她把那黄油包起来。”他对蒂利说,眼睛看着桌上的黄油。

  他拿出一把干净刀,把黄油上那曾经动过的一面给切掉。

  他话中的“给她”(意思是这样说,代表一种对很亲近的人讲话毫不拘束的口气。)二字,慢慢透入那个外国妇女的心中,同时让蒂利非常生气了。

  “牧师家吃的黄油都是到布朗家去取,”那个不肯低头的女仆接着说。“咱们明儿一清早准备再打一些黄油。”

  “是的,”——那是一个音拉得很长,从外国人嘴里讲出的是的——“是的,”那个波兰妇女说,“我刚才到布朗太太家去了。她家没有黄油了。”

  蒂利往后缩着脑袋,气得恨不得大声叫着说,按照当地人买黄油的规矩,因为你常取油的人家没有黄油了,就随便跑到一家人门口去敲门,要人给你一磅黄油先凑合用用,那可是绝没有的事。你如果在布朗家买黄油,那你就到布朗家去,我家的黄油不是在布朗家没有黄油的时候用来凑数的。

  布兰文完全清楚蒂利压在心里没说的这一段话。那个波兰太太可完全不理解。她要给牧师找到黄油,蒂利又说明儿早晨就会再打,她于是等待着。

  “别在那儿瞎叨叨了。”在那一段沉默过去之后,布兰文大声说。蒂利走进里面那个门里去。

  “我恐怕我是不应该来的,所以,”那个陌生人说,带着询问的眼光,仿佛要向他打听,在正常情况下她应该怎么做。

  他感到有点晕头晕脑了。

  “那有什么呢?”他说,他尽量显得十分温和,而且一个劲地向对方表示体贴。

  “那么你——?”她非常认真地开始说。可是她由于弄不清自己当时所处的地位,谈话也就到此结束了。她用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因为她不能很自由地讲英语。

  他们面对面地站在那里。那条狗从她身边走到他身边。他对着那条狗低下头去。

  “你的那个小女儿好吗?”他问道。

  “很好,谢谢你,她很好。”是她的回答,这完全是一种外国话的客套语。

  “请坐下。”他说。

  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从她的大氅开口处伸出她的两只细瘦的胳膊,放在膝盖上。

  “你对这一带还很不熟悉。”他说,仍然仅穿着一件衬衣站在炉火前,背对着炉火,好奇而贪婪地看着那个妇女。她的十分沉着的态度使他很高兴,也给了他一种鼓舞,使他忽然莫名其妙地不那么拘束了。他现在简直觉得这里的一切理应由他做主了。那真是十分无礼的。

  她带着疑问的神情对他看了一会儿,她不太明白他的话的意思。

  “是的,”她现在慢慢理解了他的话,接着说。

  “是的——这地方对我很生疏。”

  “你觉得这儿有那么一点粗野吧?”他说。

  她呆呆地望着他,希望他再说一遍。

  “我们的态度你感到有些粗野吧?”他重复着说。

  “是的——是的,我完全理解。是的,的确有些不一样,我不太熟悉。可是我过去也在约克郡——”

  “哦,那太好了。”他说,“这儿倒也不会比他们那边更坏。”

  她不十分理解他的话。他表示关怀的态度,他那种对什么都很有把握的神态,以及他的亲密的声调,都使她感到莫名其妙。他这是什么意思呢?他能和她不分高下吗?他为什么这样毫无一点礼貌?

  “是的——”她含含糊糊地说,眼睛仍然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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