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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一


  “很糟糕,不是吗?”道伍斯说。

  “为什么呀?这没有关系的。”

  “腿上水肿,你就不能算一个男子汉。”

  “我看不出有多大差别。”莫瑞尔说,“我心脏还不太好。”

  他回到自己的床上。

  “我想我其他的部位都还很好。”道伍斯说着关上了灯。

  第二天早晨,天下着雨。保罗收拾好了行李。大海灰蒙蒙、阴沉沉的,波涛汹涌。他似乎越来越想离开人世间了,这给他一种恶作剧的快乐感。

  两个男人来到车站。克莱拉下车后正顺着月台走了过来,她身体笔直,神态自若,身穿一件长大衣、戴着顶花呢帽。两个男人都恨她怎会如此镇静坦然。保罗在检票口和她握了握手。道伍斯斜靠在书摊上,冷冷地看着。因为下雨,他把黑大衣扣一直扣到下巴那儿,面色苍白,沉默中几乎带着一丝高贵的神色。他微微破着腿走上前来。

  “你的气色看起来还不太好。”他说。

  “噢,我现在很好。”

  三个人茫然地站着。她使两个男人犹豫着不敢接近她。

  “我们直接回寓所去呢,”保罗说,“还是去别的地方?”

  “我们还是回寓所去吧。”道伍斯说。

  保罗走在人行道的外侧,中间是道伍斯,最里面是克莱拉。他们彬彬有礼地交谈着。起居室面对着大海,海上灰蒙蒙的,波涛在不远处哗哗响着。

  莫瑞尔搬来一张大扶手椅。

  “坐下,老兄。”他说。

  “我不想坐椅子。”

  “坐下。”莫瑞尔重复着。

  克莱拉脱下衣帽,放在长沙发上,表情带着一丝怨恨。她用手指理着头发,坐了下来,神情冷漠、镇静。保罗跑下楼去和房东太太讲话。

  “我想你冷了吧,”道伍斯对妻子说,“再靠近火边一些。”

  “谢谢你,我很暖和。”她回答。

  她望着窗外的雨和大海。

  “你什么时候回去?”她问。

  “唉,房间明天到期,因此他想让我留下。他今晚回去。”

  “那么你打算去雪菲尔德吗?”

  “是的。”

  “身子这样能干活吗?”

  “我要开始工作了。”

  “你真的找到工作了?”

  “不错——星期一开始。”

  “看起来你还不行。”

  “为什么我不行?”

  她又向窗外望了望,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你在雪菲尔德有寓所吗?”

  “有!”

  她又把目光移向窗外。窗玻璃让淌下的雨水弄得模糊不清。

  “你能应付得了吗?”她问。

  “我想能行。我总得工作呀!”

  保罗回来时,他们正好都沉默着。

  “我四点二十分就走。”他进来时说。

  没有人回答。

  “你最好还是把靴子脱了,”他对克莱拉说,“那儿有我的一双拖鞋。”

  “谢谢你。”她说,“我的脚没湿。”

  他把拖鞋放在她脚边,她理也没理。

  保罗坐下。两个男人都有些手足无措,脸上带着绝望的神情。不过,道伍斯这时倒显得比较安心,仿佛一切都由天定。保罗则在强打精神。克莱拉心里暗暗想,她从来没有意识到他这么渺小卑鄙。他仿佛尽量想把自己缩小到最小的范围内。当他忙来忙去安排着和坐在那儿谈话的时候,总让人觉得他有点虚伪和很不自然。她悄悄地观察着他,心里暗说:这个人反复无常。他有他的好处,他热情洋溢,当心情好时可以让她饱尝到浓厚的生命的乐趣。但现在他却渺小而卑鄙,他毫无稳定性可言。她的丈夫呢,则比他更有男性的自尊心。不管怎么样,她的丈夫总不会随波逐流的。她觉得保罗身上有种转瞬即逝的、飘飘忽忽的虚伪造作的东西,他永远不会为任何一个女人提供一个坚实可靠的立脚之地。尤其让她瞧不起的是他那竭力畏缩,使自己变得渺小的神情。她丈夫至少还有一点男子汉的气概,被打败了就屈服。可是保罗却绝不会承认自己被打败。他会东躲西藏、徘徊不定,让人越来越觉得他渺小。她瞧不起他,然而她却看着他而不是道伍斯。看起来,他们三个人的命运都系在他手里。她因此而恨他。

  她现在似乎对男人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知道他们能做什么,要做什么。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怕他们了,自信心增强了。他们并不像她过去想象中的那种卑劣的自大狂,了解到这一点使她顿感欣慰。她明白了很多——她想要明白的几乎全都明白了。她的生活一直很不幸,现在也依然不幸,不过她还能忍受。总之,如果他走了,她也并不感到难过。

  他们吃了晚饭,一起围着炉火喝着酒吃着果仁。大家都嘻嘻哈哈地闲聊着。可克莱拉却意识到保罗正在退出这个三角关系,好让她仍旧自由地跟丈夫一起过日子,这让她很恼火。说到底,他是个卑鄙小人,他得到了他需要的东西就把她打发回去。她记不得自己是否也曾得到过她想要的,而且在内心深处,也确实希望被打发回去。

  保罗觉得孤单而精疲力竭。过去,他母亲曾给他真正的做人的力量。他爱过她,实际上,过去是母子俩合力对付这个世界。现在她上了天堂,永远地给他留下一段人生的空白,他的生命正透过这撕破的面纱裂缝慢慢地飘走,仿佛是在被拖向死神。他希望有人能主动帮帮他,他害怕随着他那慈爱的母亲的死,自己也会靠近死神。面对这件大事,他对其他不太重要的东西都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克莱拉是无法替代他去支撑这些的,她需要他,可是却并不理解他。他感觉她需要的是那种有成就的男人,而不是内心充满苦恼的真正的他。要接纳真正的他,她受不了,他也不敢给她。她对付不了他,这让他感到羞愧,一方面因为自己陷于困境,没有活下去的信心而感到羞愧,另一方面则因为没有人能收留他。他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里微不足道,于是他把自己越缩越小。他不想死,也不甘心屈服,可他也不怕死。如果没有人帮助他,他就一个人生活下去。

  道伍斯本来已经被迫走上了绝路,直到他害怕为止。他可以一直走到死亡边缘,躺在死亡线上,往死亡的深谷里张望。后来,他害怕了、胆怯了,不得不往回爬,像个接受施舍的乞丐。依克莱拉看来,这里面多少有几分崇高,至少他承认自己被打败了,不管怎么说,他希望自己被收回。为了他,她可以这样做。

  三点钟了。

  “我要乘四点二十那趟车。”保罗又对克莱拉说,“你也那个时候走还是再晚一点?”

  “我不知道。”她说。

  “七点一刻时我要跟父亲在诺丁汉姆见面。”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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