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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十二月来临了。下了一点雪。现在他成天留在家中。他们家雇不起护士,只好让安妮回来照顾母亲,他们一直很喜欢的那个教区护士早晚各来一次。保罗和安妮承担了护理工作。晚上,当有朋友和他们在厨房里时,他们常常一块儿哈哈大笑,笑得浑身发抖,以此减轻内心的压力。保罗那么滑稽可笑,安妮又那么古里古怪,大家一直笑得流出了眼泪,还努力想压低声音。莫瑞尔太太独自一个人躺在黑暗中,听着他们的笑声,痛苦中不由得多了些轻松感。

  随后保罗总是十分内疚,他忐忑不安地上了楼,来看看她是否听到了底下的笑声。

  “你想要喝点牛奶吗?”他问。

  “来一点儿吧。”她可怜兮兮地回答。

  他决定在牛奶里掺点水,不让她得到太多的营养,尽管他仍然爱她胜过爱自己的生命。

  她每天晚上用吗啡,她的心脏病不断发作。安妮睡在她的身边。清早姐姐一起床,保罗就进了屋。母亲在吗啡的作用下逐渐衰竭。一到清晨就面如死灰。她的眼神越来越阴郁,流露出痛苦的神情。早上醒来疲惫、疼痛往往加剧,她实在受不了。但是她不能——也不愿意——哭泣甚至没有抱怨。

  “今天早晨你多睡了一会儿,小宝贝。”他会对她说。

  “是吗?”她心神烦燥,疲惫不堪地回答。

  “真的,现在已经快八点了。”

  他站在那儿望着窗外。大地被白雪覆盖着,白茫茫的一片,满目凄凉。随即他为她把脉,脉搏忽强忽弱的。就像声音和它的回声一样。这是死神的预兆了。她知道了他的用意,就任他去把脉。

  有时他们互相看对方一眼,于是他们好像是达成了一项协定。他似乎也同意她去死了。但是她偏偏不愿死去,她不愿意。她的身体熬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她的眼神更加忧郁,充满了痛苦。

  “你难道不能给她用点药让她结束这一切吗?”他终于问医生。

  但是医生却摇了摇头。

  “她剩下的日子不多了,莫瑞尔先生。”他说。

  保罗走回屋里。

  “我实在受不了啦,我们全都要疯了。”安妮说。

  他们坐下来吃早餐。

  “我们吃早饭的功夫,你上楼去陪她一会儿吧,米妮。”安妮说,可是米妮心里害怕。

  保罗踩着雪穿过田野和树林漫步而去。他看见白皑皑的雪地上留着兔子、小鸟的踪迹。他走了好几英里。袅袅如烟的晚霞中血红的夕阳正痛苦地缓缓沉落,似乎留恋着不肯离去。他心里想今天她大约要死去了。树林边有头驴子踏着雪朝着他走过来,脑袋挨着他,和他并排走着。他伸出胳膊搂住驴的脖子,用脸颊擦着驴耳朵。

  母亲默默不语,仍旧活着,嘴唇紧紧地闭着,只有她那对忧郁的眼睛还透出些生气。

  圣诞节快到了。雪下得更大了。保罗和安妮感到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可是她那对阴郁的眼睛依然有一点生气。莫瑞尔默默不语,心惊肉跳,尽量让别人不要记起他的存在。他有时走进病房,看看她,然后就茫然若失地退出来。

  她依然顽强地活着。出去闹罢工的矿工们已在圣诞节前的两星期陆续回来了。米妮端了杯牛奶上了楼。那已是矿工复工后第三天的事了。

  “工人们是不是一直在说手痒啊,米妮?”她用微弱烦躁又倔强的声音问。米妮吃惊地站在那儿。“

  “我不知道,莫瑞尔太太。”她回答道。

  “可是我敢打赌,他们肯定手痒了。”奄奄一息的老妇女疲惫地叹了口气,动了一下头说,“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星期可以有钱买些东西了。”

  她一点儿小事也不放过。

  当男人们要回去上班时,她说:“你父亲下井用的东西要好好晒一晒,安妮。”

  “你不用为这些费心了,亲爱的。”安妮说。

  一天晚上,保罗和安妮在楼下独自呆着。护士在楼上。

  “她能活过圣诞节。”安妮说。他们俩心里都充满了恐惧。

  “她活不过去的,”他冷酷地回答,“我要给她服吗啡。”

  “哪种?”安妮说。

  “从雪菲尔德带来的那种全部都用上。”保罗说。

  “唉——好吧!”安妮说。

  第二天,保罗在卧室里画画。母亲好像睡着了。他在画前轻轻地走来走去。突然她小声地哀求道:

  “保罗,别走来走去的。”

  他回头一看,她脸上两只像黑气泡般的眼睛,正望着自己。

  “不走了,亲爱的。”他温柔地说,心里好像又有一根弦啪地挣断了。

  那天晚上,他把所存的吗啡全都拿下了楼,小心翼翼地全都研成了粉末。

  “你在干什么?”安妮说。

  “我要把药放在她晚上喝的牛奶里。”

  随后两人一起笑了起来,像是两个串通好搞恶作剧的孩子。尽管他们十分害怕,但头脑依旧是清醒的。

  那天晚上护士没有安顿莫瑞尔太太。保罗端着盛着热牛奶的杯子上了楼。那正好是九点钟。

  他把她从床上扶起来,把牛奶杯放在她的唇边,他真想以一死来解救她的痛苦。她呷了一口,就把杯子推开了。那乌黑疑虑的眼睛望着他。他也看着她。

  “噢,这奶真苦,保罗!”她说着,做了个小小的苦相。

  “这是医生让我给你服用的一种新安眠药。”

  他说。“他认为吃了这种药,早上就会精神些。”

  “但愿如此。”她说,样子像个孩子。

  她又喝了一些牛奶。

  “可是,这奶的味道真可怕!”

  他看到她纤弱的手指握着杯子,嘴唇微微翕动。

  “我知道——我尝过了。”他说,“等会儿我再给你拿点儿纯牛奶喝。”

  “我也这样想。”她说完继续喝着药。她对他像个小孩似的十分温顺,他怀疑她也许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她吃力地咽着牛奶,他看到她那瘦得可怜的脖子在蠕动。接着他跑下楼再取些纯牛奶。此时她已把药喝了个底朝天。

  “她喝了吗?”安妮轻声说。

  “喝了——她说味道很苦。”

  “噢!”安妮笑着,咬住了下唇。

  “我告诉她这是种新药,牛奶在哪儿?”

  他们一起上了楼。

  “我很纳闷为什么护士没有来安顿我?”母亲抱怨着,像个孩子似的闷闷不乐。

  “她说要去听音乐会,亲爱的。”安妮回答。

  “是吗?”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莫瑞尔太太大口喝着那纯牛奶。

  “安妮,刚才那药真苦!”她埋怨道。

  “是吗?亲爱的?噢,没关系。”

  母亲又疲惫地叹了一口气。她的脉搏跳动得很不规律。

  “让我们来安顿你入睡吧,”安妮说,“也许护士会来得很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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