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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我干吗对克莱拉这样无礼?”他对自己感到恼火,同时,心里又有几分高兴。“她活该,谁叫她摆臭架子。”他气乎乎地自言自语。

  下午他又下楼去了,心里像压了块石头,想请克莱拉吃巧克力,以此减轻心头的重负。

  “来一块?”他说,“我买了好些,给自己解馋。”

  她真接受了,这使他如释重负。他坐在她的机器旁的工作台上,手指上缠着一络丝。她喜欢他,因为他动作敏捷,简直像一只幼兽。他一边心里琢磨,一边晃动着两腿,巧克力放在工作台上。她身子伏在机器上,有节奏地摇着织机,然后弯下腰看看吊下的袜子,袜子下面附着砣子。他望着她优美的拱身背影和拖在地上的围裙带。

  “你好像总是,”他说,“在等待什么,无论我看你做什么,你都不是真正在做,你在等待——就像珀涅罗珀织布时那样。”他情不自禁地开了句玩笑,“我就叫你珀涅罗珀吧。”他说。

  “那有什么区别吗?”她说着,仔细挑开一针。

  “只要我高兴,无论什么都没关系。嗨,我说,你好像忘了我是你的上司,我刚刚想起来。”

  “这话什么意思?”她冷冷地问。

  “就是我有权来管你。”

  “你对我有什么可挑剔的吗?”

  “嗨,我说,你不要这样讨厌好不好?”他生气地说。

  “我不知道怎样才不会使你讨厌。”她说着继续干她的活。

  “我想要你对我客气些、尊重些。”

  “也许要称你‘先生’吧?”她平静地问道。

  “对,要称我‘先生’,我十分愿意听。”

  “那我希望你上楼去,先生。”

  他闭上嘴,皱着眉头。忽然他一下子跳下工作台。

  “你对任何人都趾高气扬的。”他说。

  说着他走到其他女工那儿去了。他觉得自己火气太大了。实际上,他隐隐地怀疑自己是在卖弄。如果他是在卖弄,那就要卖弄一番。克莱拉听到他在隔壁房间里与女工们说笑,她恨他这么笑。

  傍晚,他等女工们都走了,就在车间里转了一圈。他看见巧克力原封不动地搁在克莱拉的机器前。他也照原样留着它不动。第二天早上,巧克力还在,克莱拉在干活。后来,外号叫小猫咪的黑里俏姑娘名妮,高声叫他:

  “嗨,你没给大家带巧克力吗?”

  “对不起,小猫咪,”他答道,“我本想请客,可我忘带了。”

  “我想也是。”她回答。

  “下午我给你们带些。乱扔着的巧克力你总不见得想要吧?”

  “噢,我倒不大挑剔。”小猫咪微笑着。

  “哦,不行,”他说,“那些糖上全是灰尘。”

  他往克莱拉的工作台走去。

  “对不起,我把这些糖到处乱扔。”他说。

  她涨红了脸。他把巧克力一古脑抓在手里。

  “现在都脏了,”他说,“你早该吃了,我不知道你干吗不吃。我本想让你吃了的。”

  他把巧克力从窗口扔到院子里,然后瞟了她一眼。她不由得避开了他的眼神。

  下午,他另带了一盒。

  “你想吃点吗?”他说,他先把糖递给克莱拉,“这是新买的。”

  她拿了一块,搁在工作台上。

  “哦,多拿几块——讨个吉利。”他说。

  她又拿了两块,还是放在工作台上。于是她手忙脚乱地干起活来。他一直走到车间那头。

  “给你,小猫咪。”他说。“别贪吃啊!”

  “全是给她的?”其他女工一哄而上,大叫道。

  “当然,不是。”他说。

  女工们吵吵嚷嚷地围成一圈,小猫咪从人堆里脱身出来。

  “快过来!”她大叫,“我可以先抓,对吗?保罗。”

  “最好和她们一块儿。”他说着就走了。

  “你真好。”姑娘们叫道。

  “不就十便士吗。”他答道。

  他一声不哼地走过克莱拉身边。她觉得如果碰碰这三块奶油巧克力,准会烫她的手,需要她鼓足勇气把巧克力装进口袋里。

  姑娘们都既爱他,又怕他。他高兴的时候非常和气,可是如果发起火来,十分冷酷,简直不把她们放在眼里,至多当她们是绕丝的简管似的。要是她们再敢涎着脸,他就沉静地说:“请接着干各自的活去,”说完就站在一边监督。

  他二十三岁生日那天,家里乱糟糟的。亚瑟正准备结婚。母亲身体也不好,他父亲上了年纪,因为事故跛着腿,只能干些零碎的苦差使。米丽亚姆是他心中永远的创伤。他觉得自己欠她很多,但是又不能把自己给她。另外,他还要养家糊口。他左右为难,过生日并不使他感到高兴,反而倍感难受。

  他八点钟就去上班,大多数工人还没到。女工们要等八点半才到。他正换衣服时,听到背后有人说,“保罗,保罗,我要找你。”

  原来是驼背的芬妮,正站在楼梯最高一阶上。神色神秘莫测。保罗吃惊地看着她。

  “我要找你。”她说

  他站着发愣。“来,”她哄着说,“在你还没开始整理信件之前来一下。”

  他走下六七级楼梯到了她那间干燥、狭窄的成品间。芬妮走在前头,她的黑色紧身胸衣很短——腋下就是腰身——黑绿两色的开司米裙子看上去挺长的。她迈着大步走在这个年轻人前面,相比之下,就更显得他体形优美。她走到窄窄的车间尽头自己的座位边,那儿的窗户正对着烟囱管。保罗看着她瘦瘦的手和又干瘪又通红的手腕,她不断地用手激动地揉着铺在工作台上的白围裙。她犹豫了。

  “你以为我们忘记你了?”她责怪地问。

  “怎么啦?”他问,自己把自己的生日倒给忘了。

  “‘怎么啦?’她说,“‘怎么啦?’你瞧这个!”她指了指日历,他看到二十一日的黑体字周围有许多个黑铅笔划的小十字。

  “噢,给我庆贺生日的亲吻啊。”他大笑道,“你怎么知道的?”

  “是啊,你想知道,对吗?”芬妮喜不自胜地取笑道,“大伙儿每人送你一个小十字——除了克莱拉女士——也有送你两个的,可是我不告诉你我划了多少个。”

  “噢,我知道,你很多情。”他说。

  “那你就错了!”她十分气愤地大叫道,“我从来不会这么温柔。”她以有力的女低音反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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