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劳伦斯 > 儿子与情人 | 上页 下页


  八月的晚上,月亮很高很美,莫瑞尔太太气得失去了知觉,猛一颤抖发现自己在一大片银光中,身上备感清凉,这更使她激动的心灵愤怒不已。她无助地站了一会,呆呆地看着门口那些发光的黄叶子,深吸了一口气,沿着花园小路走着,她的四肢颤抖,腹中的孩子也在不停地动。有一阵,她不由自主地想刚才的场面,一遍又一遍,那些话,那些情景,就像烧红的烙铁烙在她的心灵上。每次回想刚才的情景,烙铁就重复落在同一点上,留下深深的印记,已经不觉得痛了。最后她清醒了,发觉是在黑夜中。她害怕地向四周张望,已经走到了屋边的花园里,在长长的院墙下种着红醋落木,她在边上走来走去。花园狭长,隔着茂密荆棘树篱,与两排房子之间的路相邻。

  她匆忙从旁边的花园到前边的园子,月亮从前面的小山上升起,清光撒满了河川区所在的整个山谷。她站在那儿,沉浸在银白的月色之中,脸也沐浴着月色。站着站着,又悲从中来,又持以平静,热泪盈眶,她不停地自语道:“讨厌的东西!讨厌的东西。”

  似乎有异样的东西引起她的警觉。她壮着胆子想看看究竟是什么,原来是挺拔雪白的百合花在月光中摇曳,空气中沁透着淡淡的清香,好象有精灵附着似的。莫瑞尔太太害怕地轻轻吸了一口气,她摸着这些大朵百合花白色的花瓣,哆嗦起来。花瓣好象在月光下伸展开来,她把手伸进白色的花蕊里,她手指上的金粉在月光下朦胧不辨。她弯下腰仔细地看这些花蕊上的黄色花粉。但只看到暗淡的颜色。然后,她深深地吸了一口这香气,几乎让她头晕。

  莫瑞尔太太斜靠在花园门口,朝外看着,一时出了神。她不知道她想了些什么,除了恶心的感觉使她意识到胎儿的存在之外,她自己似乎像花香一般溶化在晴朗苍白的夜色里。一会儿,胎儿也和她一起溶化在这个月光中。她和群山、百合花、房屋化为一体,在静夜中沉睡。

  她清醒过来时,疲倦得只想睡觉,她懈怠地看了看四周,那一支支白色的夹竹桃像铺着亚麻布的灌木丛。一只飞蛾在花丛上飞过,穿过花园。她目送着飞蛾,清醒过来。夹竹桃浓郁的香味使她精神倍增。她沿着小路走着,在白玫瑰丛前徘徊了一阵。这花闻起来又香又纯。她摸了摸白玫瑰的花瓣。白玫瑰清新的香气和又凉又软的叶子使她想起早晨和阳光。她非常喜欢这些花。不过,她累了、想睡觉。在神秘的户外,她觉得自己像被遗弃的。

  四周一片寂静。显然,孩子们没有被吵醒,要不就是吵醒又睡着了。一列火车,在三里之外,咆哮着穿过山谷。黑夜无边无际伸向远方,令人感到神秘而好奇。银灰色的雾里传出种种模糊沙哑的声响:一只长脚鸡在不远处叫,火车叹息般的声音及远处男人的叫喊交织在一起。

  她的平静了的心又开始快速地跳起来,她匆忙走过宅边园子,轻轻地来到房前。抬了抬门闩,门还是拴得紧紧的。她轻轻地敲了敲门,等了等,又敲了敲。她不想吵醒孩子,她不能吵醒邻居。他一定睡着了,要不怎么也敲不醒?她抓住门把手急切地想进屋。现在天凉了,她会着凉的,何况她现在是身怀六甲。

  把围裙裹在头上和双肩上,她又急匆匆地回到屋边花园,来到厨房的窗户旁,斜靠在窗台口,从百叶窗向下看,正好看到她丈夫的胳膊摊在桌上,头枕桌面,他脸朝桌子睡得正酣。

  此情此景,使她陡增厌恶,心如死灰。她从灯光的铜黄色上断定灯烧得冒了烟,她越来越响地敲着窗子,似乎玻璃都要碎了,但他还是沉睡不醒。

  这样徒劳地敲了半天,她筋疲力竭,又靠着冰凉的石头,不由得颤抖起来。她一直为这个还没出生的孩子担心,她不知道怎么才能暖和一点。她走到煤房里,那儿有一条前天她准备卖给收破烂的旧地毯。她把破毯子技到肩上,虽然肮脏不堪,倒还暖和。然后,她在园中小径徘徊,不时地从百叶窗下向里望望,敲敲窗子,并对自己说,他不会这么僵扭着身子不醒来的。

  大约过了一小时,她轻轻地在窗户上敲了很长时间,当她失望地不想再敲时,这声音惊动了他。她看见他动了一下,茫然地抬起头。他心脏的狂跳使他清醒过来。她立即在窗户上敲了一阵。他完全清醒了。她看到他的拳头立刻握紧,怒目圆睁。他没有一丁点的胆怯,即使来二十个强盗,他也会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他迷迷糊糊地环顾四周。摆出迎战的姿式。

  “沃尔特,开门。”她冷冷地喊。

  他紧握的拳头松开了。他才想起他干了些什么。他的头低着,他倔强地绷着脸。她看见他急忙赶到门边,听到门栓楔子的声音。他拔掉门闩。门开了——银灰色的夜色,使习惯了昏暗灯光的他感到畏惧。他赶紧退了回去。

  莫瑞尔太太进了屋,她看见他几乎是跑着穿过门冲上楼去。在她还没进来时,他就匆匆抽掉了脖子上的硬领,留下了一个撕坏了的扣眼,这又使她生气。

  她暖了暖身子,稳定了一下情绪。疲倦使她忘记了任何事情,她又忙来忙去干留下来的活,准备他的早餐,把他的井下水壶洗干净,把他的井下的衣服放到暖气边烤上,旁边放着他的井下靴子,给他拿出来一块干净的围巾、背包和两个苹果,通了通炉子,然后去睡觉了。他已经睡死。两条皱在一起的黑眉毛在额头上耸立着,露出闹别扭的痛苦神情,拉长着脸,噘着嘴,好像在说:“我不乎你是谁或你是干什么的,我想怎样就怎样。”

  莫瑞尔太太非常了解他,看也不看他一眼。她对着镜子取下胸针时,她微微地笑了,因为她看见了她满脸的百合花的黄色花粉。她的脑子在翻来覆去的折腾。不过,当她丈夫一觉醒来时,她已经酣然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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