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卡夫卡 > 一场斗争的描述 | 上页 下页
十二


  “您一点也不使我佩服,”她说,“您所说的一切又无聊又难懂,并且说的还不是实话。因为我相信,我的先生——为什么您总称我为亲爱的小姐——,我相信,您之所以不说实话,仅仅是因为实话难说。”

  上帝,这下我可来劲了!“是的,小姐,小姐,”我差点喊了出来,“您说得多对啊!亲爱的小姐,您明白吗,如果不刻意追求便能被人如此理解,真是令人极为高兴的事情。”

  “因为说实话对您来说太难了,我的先生,看看您那样儿!您整个的身子都是用棉纸,用黄色的棉纸剪出来的,像个剪影,您走路时,别人得听您的沙沙声。因此对您的举止或看法发火也不公平,因为您得根据当时室内的气流弯腰。”

  “我不明白。屋子这儿站着几个人。他们不是把手搭到椅背,把身子倚在琴边,就是正在犹豫不决地把杯子送到嘴边,或是胆怯地走进侧室,要是他们的右肩在黑暗中被箱子碰破了,他们便会站在打开的窗户前,边呼吸着新鲜空气边想:那儿是金星维纳斯,长庚星,可我在这儿和别人聚会。要是说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我不明白。不过我根本不知道,他们是否有联系。——您看,亲爱的姑娘,所有这些人因为不明白才这么举棋不定,举止可笑,看来只有我一个清清楚楚地听见别人说我的话。为了使这里也还有点愉快的气氛,您用戏弄人的口吻说话,显然言犹未尽,如同一所里边烧坏的房子只剩下承重墙似的。现在人们的目光几乎未受阻碍,白天,透过大窗户洞看得见天空的云彩,晚上看得见星星。不过现在,片片云朵像是被青灰石砍出来似的,星星显现的也是不大自然的图形。——我为了对您表示感谢,告诉您一个秘密好吗,所有愿意活着的人总有一天都会像我这个样子,都是用黄色的棉纸剪出来的,像剪影似的——就像他们看见的那样——,他们走路时,别人会听见沙沙作响的声音。他们和现在没有什么区别,但他们看上去将是那个样子。连您,亲爱的小姐——。”

  我这才发现,那个姑娘已不坐在我身边了。她肯定是说完最后几句话离开的,她现在站在窗边,离我很远,周围有三个身着雪白的高领衣服、有说有笑的年轻人。

  为此我高兴地喝了一杯葡萄酒,接着走到与众不同、正摇头晃脑地弹着一支悲伤曲子的弹琴人那里。我小心翼翼地对着他的耳朵弯下腰,免得吓着他,轻声地合着那首曲子说:

  “劳驾您,尊敬的先生,现在请让我弹弹琴,我要痛快痛快。”

  他没听见我说的话,所以我不好意思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克制着自己的胆怯心理,一边朝一个个客人走去,一边说:

  “今天我要弹琴。是的。”

  好像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不会弹琴似的,不过他们都对自己的谈话被愉快地打断和蔼地微笑着。当我大声地对弹琴人说“劳驾,尊敬的先生,现在请让我弹弹琴。我要痛快痛快。

  这是一次凯旋”时,他们才聚精会神地听我说话。

  弹琴人虽然停止了琴声,但并不离开他的褐色凳子,好像没有明白我的意思。他叹了口气,用他那修长的手指盖住了脸。

  我已经对他产生了那么一点同情心,准备鼓励他再弹起琴来,这时女主人带着一群人走了进来。

  “这是一个奇怪的念头,”他们说着,还大声地笑起来,好像我成心装模作样似的。

  那位姑娘也凑过来,蔑视地看着我说:“夫人,请让他弹。

  也许他想凑凑趣。这是值得称赞的。我求您,夫人。”

  所有的人都高兴得大笑起来,显然,他们和我一样都觉得这番话具有讽刺意味。只有弹琴人默不作声。他低着头,用左手食指轻轻地在凳子的木板上划着,好像在沙地上作画。我哆嗦起来,为了不让人发现,我把手插进口袋。我也不能清清楚楚地说话,因为我想大哭一场。所以我说话时得字斟句酌,一定要让听者觉得我要哭的念头荒唐可笑。

  “夫人,”我说道,“我得弹琴了,因为”——我忘记了该说的理由,所以一屁股坐到了钢琴那儿。这时我又明白了我的处境。弹琴人站了起来,体贴地迈过凳子,因为我挡了他的道。“请把灯关上,我只能在黑暗中弹琴。”我坐直了身子。

  这时,两位先生抓起凳子,吹着口哨,轻轻地摇晃着我,把我抬得离钢琴远远的,到了饭桌那儿。

  看来所有的人都赞同这样做,那位小姐说:“您瞧,夫人,他弹得挺不错。我早就知道。您还担心哪。”

  我明白她说的意思,鞠了一个大躬表示感谢。

  有人给我斟了一杯柠檬汽水,喝的时候,一个涂着红嘴唇的小姐给我拿着杯子。女主人把蛋白甜饼放到一个银盘中递给我,一个穿着雪白连衣裙的姑娘给我把甜饼送到嘴里。一个满头金发、身材丰满的小姐在我头顶拿着一串葡萄,我只需摘着吃就行,小姐则看着我那双回避着她目光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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