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卡夫卡 > 流放岛上一幕 | 上页 下页


  见命令这会儿不起作用,旅行家就要走过去把他俩赶走。突然他听到上面“绘图员”里面有响声,抬起头来向上望去。是不是那个齿轮又出故障了?但是,根本不是那回事。“绘图员”的盖子缓缓向上升起,最后完全打开。一个齿轮的齿露出来,渐渐升高,很快,整个齿轮暴露出来,仿佛是有一股巨大的神力把“绘图员”往一起挤压,弄得整个齿轮在里面连个容身的地方都没有了;齿轮自己转动着跑到“绘图员”边上,往下掉去,直直地落到沙地上,停住不动了。

  可是上边又冒出来一个齿轮,后边跟着出现了许许多多、大大小小和大小难分的齿轮,一个个都跟第一个一样,滚动着掉到了沙土地上。他总以为这下“绘图员”这给掏空了吧,突然间又冒出来一堆,数量特多,跌落下去,在沙地上滚动几下就宁息了。这个场面使犯人完全忘记了旅行家的命令,齿轮使他狂喜不已,他总想接住一个,推推士兵,要他帮忙,可是他立刻吓得缩回了手,因为后边紧接着又是一个,反正刚开始时把他给吓退了。

  相反的是旅行家却心神不安;显然机器会变成一堆废铁;它那平静安宁的运转只是一种假象。他觉得这会儿应当照顾军官,因为他再也顾不了自己了。可是滚动着的齿轮完全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根本就忘了顾及机器的其余部分。然而现在,当最后一个齿轮从“绘图员”上滚落地下、他弯腰去看“耙子”时,他却看到一幕新的、更让人窝火的意外事。

  “耙子”不是在写,而只是向下戳;“床”不再翻动人体,而是抖动着把人体向上往针尖上推。旅行家想插手,可能的话,就把整个机器停下来,这毕竟不是军官所希望进行的那种动刑场面,这简直是形同凶杀!他刚伸出双手,却见“耙子”叉着军官那已经刺穿的躯体向上升起,往一边转去,而这种情况通常只有到了第十二个钟头才会出现。鲜血,纯纯的血在向外淌,流成了几百条小河,连水管也失去了作用。现在连最后一个动作也卡住了,军官的身体没有从长长的针上脱开,鲜血直流,悬在土坑上方而不落下。

  “耙子”要回复原位,却好像没有摆脱本身的负荷,就老是停在土坑上方。“过来帮帮!”旅行家向士兵和犯人喊道,自己先抓住军官的双脚。他想自己在这头把脚向下压,那两个应该在另一头抱住军官的头,想这样缓缓地把军官从针刺上卸下来。可那两位犹豫着不肯过来;犯人干脆背过身去;旅行家只得走过来强迫他俩到军官头部那儿去。这时候,他却极不愿意地看见了死者的脸。军官的面孔一如生前,看不到一丝死后应得的解脱;别人在机器里得到的,军官却没有得到;他双唇紧闭,眼睛圆睁,仍具生命的气息,目光平静而充满了信念,一根粗粗的铁刺穿透了他的额头。

  当旅行家后边跟着士兵和犯人走到流放地最早的房子跟前时,士兵指着其中一所说:“这就是茶馆。”

  这所房子底层是一间又低又深的窑洞式屋子,四壁和顶棚让烟熏得漆黑。整个门面朝着街道敞开着,流放地上除了司令官的宫殿式建筑以外,其他房子全都破烂不堪,这家茶馆也不例外,但它却给旅行家一种回顾历史的印象,他感到了历史的威力。他向前走了几步,在两位陪伴者的跟随下,穿过门前街上的空桌子,吸着屋子里面流出来的阴凉、潮湿而带有霉味的空气。“老头子就埋在这儿,”士兵说道,“牧师拒绝在公墓里给他一块地方。一段时间里定不下来,该把他埋在什么地方,最后才把他埋在了这儿。

  这事军官肯定没有向您透露过一个字,当然啦,因为他觉得这事让他丢尽了脸面。有几次他想在晚上把老头子从这儿挖出来,可每次都给人赶跑了。”“墓在什么地方?”旅行家问,因为他不能相信士兵的话。士兵和犯人,俩人立刻一齐跑到他面前,胳膊一伸,指向墓地的所在。他们领着旅行家一直走到背墙跟前,那里的几张桌子旁都有人坐着。看来都是些码头工人,身强力壮,留着短短的大胡子。没有一个人穿外套,衬衣也是破破烂烂的,这是一群贫苦而倍受屈辱的人。旅行家走过时,有几个人站起身来。靠墙挤了挤,迎着他看。“是个外国人,”他们在旅行家四周互相低声说,“他要看坟墓。”他们把一张桌子推到一边,桌子底下确实有一块墓碑,一块普普通通的碑石,很矮,正好可以藏在桌子底下。

  上边的碑文字母很小,旅行家只好跪到地下才能看清。碑文是这样写的:“此处安息着老司令官。他的那些现在已不能附名的追随者为他修墓立碑。有预言道:若干年后,老司令官将会复活并从这所房子出发带领他的追随者收复这块流放地。保持信念,耐心等待!”读完碑文,旅行家站起来,发现汉子们围了他一圈微笑着,仿佛他们与旅行家一起读完了碑文,觉得碑文荒唐可笑,正期待着他亦有同感。旅行家装得视而不见,散给他们一些零钱,等桌子放回原地,就离开茶馆向码头走去。

  士兵与犯人在茶馆里碰到几个熟人,就给留了下来。但他们肯定是立刻摆脱了这些人,因为旅行家才走到通往小船那长长的石阶的半道上,他们就赶来了,大概他们想在最后一刻强求旅行家带走自己。旅行家正在和一位船主就送他上轮船的事讨价还价,这两个沿石阶直奔而下,一声不吭,因为他们不敢声张。等他们跑到底下时,旅行家已经上了小船,船家正好撑船离岸。他们本来可以跳上小船,可是旅行家从船板上拾起一根沉沉的、打着结的缆绳威赫着,使他们不敢尝试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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