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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六


  K细细想着这一切,心里不仅好奇,而且还满怀同情。他凑在这片热闹里简直高兴极了,这边看看,那边望望,跟在两个侍从后面,哪怕隔开相当距离也好,固然他们已经不止一次低下头,嘟起嘴,回过身来朝他狠狠瞪一眼,他还是眼巴巴看着他们分送档案。分送档案的工作越来越不顺利了,不是名单不大对头,就是侍从对档案老是对不上号,再不就是那帮老爷为了其他原因提出抗议;总而言之,有些送出的档案还得收回来,于是小车就往回走,隔着门缝办交涉,要求退回档案。办这种交涉固然困难重重,但常常碰到这种事,如果恰恰是要退回档案的问题,那些房门本来开了又关,关了又开,闹得好欢,如今却紧紧关着,死也不开了,好像根本不想再过问这种事了。

  只有这时才真正开始碰到难关呢。那种自以为有权拿到档案的人,就此急躁透顶,在房里吵翻了天,拍手顿脚,还时时隔着门缝,冲着外面走廊大声喊出一个档案号码。这一来小车往往给扔下没人管了。一个侍从忙着要那位急躁的官老爷息怒,另一个在关着的门外吵着要回档案。两个人都大吃苦头。那位急躁的官老爷往往越劝越急躁,再也听不进侍从的空话,他才不稀罕人家哄劝呢,他要的是档案;有一回,这么位老爷竟在高头的空隙间,把一脸盆水都倒在侍从身上。另一个侍从,分明职位还要高些,吃的苦头却还要大呢。如果那位老爷肯降格进行交涉,势必要来番实事求是的讨论,侍从就查看他的名单,那位老爷就查看他的笔记本,再查看那些要他退回的档案,话虽这么说,暂时他还把档案紧紧捏在手里,弄得侍从眼巴巴想张望档案一个角都不成。

  于是,侍从也只好跑回小车那儿去打新鲜证据,小车却早已顺着一头稍低的走廊自动滑走了一段路,要不然他就只好去见这位索取档案的老爷,当场报告眼前抓着档案不放的那位老爷怎么抗议,结果又挨到了对方一场反驳。这样交涉了老半天,有时总算双方讲妥了,那位老爷也许交回部分档案,或者赔他其他档案,因为都是出了一次差错,才会惹出这么些事情来;不过有时也碰到有人干脆只好把该退回的档案统统都放手,不是因为侍从提出证据,把他将死了,就是因为他不耐烦再讨价还价,可是他偏偏不把档案还给侍从,反而突然一狠心,把档案全扔到外面走廊上,扔得绳子也松开了,纸头四下飞散,害得两个侍从费了好一番手脚才重新整理好。

  不过这一切跟侍从恳求退回档案,人家根本不答理的情形比起来,还算相当简单的呢。碰到那种情形,他就站在紧闭的门外,苦苦哀求,一味央告,列举名单,引证规章,可是全都白费劲,房内一声也没响,擅自进去吧,分明侍从又没这个资格。到那时,连这个耐心够好的侍从也往往禁不住发脾气,索性走到小车跟前,坐在档案上,抹掉眉心的汗水,片刻间什么事也不于,无法可想,光是摆动两条腿。周围的人对这桩事都大感兴趣,到处都听得有人嘀嘀咕咕,简直没一扇房门是安静的,在隔板上空却见一张张脸都奇奇怪怪,用围巾和手绢蒙着,几乎一直蒙到眼睛,眼睛眉毛片刻不停地看着这一切经过。

  在这场骚乱当中,K看到布吉尔的房门一直关着,侍从已经走过这一带走廊,可是不见有档案分发给他,这事倒叫K大吃一惊。也许他还在睡觉,说真的,在这一片喧闹声中,他居然还睡得着,可见他是个睡得非常死的人,可他为什么没收到档案呢?只有极少数几间房间是这样放过去的,但这些房间八九里面没人。另一方面,艾朗格的房间里已经新来了一个特别坐立不定的人,艾朗格必定是在夜里给他撵走的,这点虽跟艾朗格那种冷淡寡情的脾气不大符合,但看他刚才不得不在门口等K这一事实,毕竟表明是这么回事。

  K动不动就分了心,一下子又马上拉回来,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个侍从;说真的,过去K听到人家谈起一般侍从的情况,什么他们偷懒啦,生活过得舒服啦,态度傲慢啦,跟这个侍从完全配不上,在侍从当中无疑也有例外,更可能的是他们有各种各样的类别,因为就K看到的,这里头就有许多小小的差别是他至今还没见过一眼的呢。他特别喜欢的是这侍从的坚决态度。这侍从跟这些顽固的小房间斗争起来可从不屈服,在K眼里看来,往往觉得这是跟房间的斗争,因为房间里的人,他连一眼也没见过呢。这侍从有时真吃不消了——谁吃得消呢?——可他马上又打起精神,从小车上滑下来,挺直身子,咬紧牙关,再去进攻那扇一定得征服的房门。

  碰巧他也会接二连三给顶回来,那办法也很简单,人家只是一味该死的不理不睬罢了,虽然如此,他还是没有给打败。眼看正面攻击一无所得,他就会另想别法,比方说,要是K理解得不错的话,那就是耍手腕。当下他看上去好像放弃那房门了,可以说由它去不睬到底,径自把一颗心转放到其他房门上,过了一会儿再回来,把另一个侍从叫来,这一切都存心做给人家看,弄得一片响声,接着在紧闭的房门口动手堆起一叠叠档案,好像他改变了主意,似乎没有理由再向这位老爷讨还什么东西了,相反的,还有一些东西应该分送给他。接着他就走开了,可是,眼睛仍旧盯着那房门,一赶上那位老爷照常谨慎地打开门,打算把档案拖进去,这侍从就三脚两步跳回去,一脚插在房门和门柱之间,这样就逼得那位老爷起码也只好跟他当面交涉了,这下子通常总是多少取得些圆满结果。

  要是这一手不成,或者他觉得这一手对某一扇门不合适,就再另想别法。他把一颗心转放到那位索取档案的老爷身上。于是他把另一个侍从推开,那下手做起事来只会一板一眼,丝毫帮不了他的忙,他自己就油嘴滑去,跟那位老爷悄声悄气、鬼鬼祟祟地说起话来,在房门周围伸头探脑,大概在答应人家,向人家担保,下回送档案时那位不该收档案的老爷也会受到相应的报复,总而言之,他时常指着那位老爷的房门,笑得动就尽量大笑。可是,也有一两回,他真的放弃一切努力,但即使到此地步,K也认为这只是表面上的放弃,或者至少也有个名堂,因为看他默默走着,眼睛也不朝四处溜一下,听凭那位给得罪的老爷去大吵大闹,只是眼睛偶尔多闭住一会儿,才表明这片吵闹叫他头痛。可后来这位老爷也渐渐安静下来了,像孩子一样哇啦哇啦地哭个不停,渐渐越哭越低,成了偶然一两声啜泣,他的叫嚷也是这样,不过那儿即使变得十分安静后,有时还是难免听得到一声叫喊,或者急匆匆一下开门声和砰的一下关门声。

  总之,看起来侍从在这点上大概也做得完全正确。最后只剩下一位老爷不肯安静下来,他会半天不出声,但只是为了养精蓄锐,过后又破口大骂了,火气并不比刚才小。为什么要这样又叫又嚷,大发牢骚,可弄不大明白,也许根本不是为了分送档案的事吧。这时候侍从已经办完事了;小车上只剩下一份档案,其实只是一张小纸片,笔记簿上撕下的一张纸罢了,都怪他那个帮手不好,弄得现在不知该送到谁的手里才好。“那很可能是我的档案,”K脑子里一下闪过这念头。当初村长倒还经常说起这件微乎其微的小事呢。虽然K心底深处也认为自己那个想法未免自欺欺人,荒唐可笑,可他还是想挨近那个若有所思地看着小纸片的侍从;要这么做可不容易,因为侍从对K那番同情竟然思将仇报,甚至刚才在他工作最紧张的时刻,也老是抽空回头看看K,不是脸有怒色,就是暗暗急躁,脑袋还紧张地一抽一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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