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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一张长书桌把这间屋子隔成了两个房间,书桌的两端靠着两边的墙壁;书桌这一边的一间狭小得几乎两个人都很难擦肩而过,这是给官员们使用的,另一边的那间很宽敞,那是一些当事人,观察者,侍从和使者们等候的地方。书桌上并排地放着一本本翻开的大书,官员们站在书桌旁边,大半都是在翻阅那些书。他们并不盯着一本书看,可是他们又并不交换书本,而是交换站的地方,看他们那样你挤我搡地交换地方的情景,巴纳巴斯总是觉得非常惊讶,因为那儿简直没有转身的余地。

  紧挨着书桌放着一张张矮桌子,录事们就坐在矮桌子旁边,在官员需要笔录的时候,他们就根据口授写下来。巴纳巴斯对这种工作方式一向感到很惊奇。官员们从不明确地发布命令,也不高声口授指示,你几乎说不上这位官员到底是否在口授什么东西,因为他似乎就像原先那样在继续看着书本,只不过在看书的时候低声说着什么话,而录事们却听得清这种悄声低语。有时声音实在太低了,录事坐在自己的坐位上怎样也听不清,那时他就得跳起来,听清了口授的内容以后,又马上坐下去写下来,然后又跳起来听,再坐下去写,就这样跳起坐下忙个不停。

  这是多么奇怪的工作!简直教人无法理解。当然,巴纳巴斯看这一类事情有的是时间,因为在克拉姆偶尔召见他的时候,他总得常常在这间大房间里先站上好几个钟头或好几天。而且,即使克拉姆看见了他,他也向克拉姆作了一个立正的敬礼,但是这也并没有多大的意思,因为克拉姆可能又会转过脸去看他的书,把他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这样的事常常发生。像这样可有可无的送信任务到底有什么用处呢?当一清早听到了巴纳巴斯说他又要上城堡去,我就很悲伤。这又是一次完全徒劳无益的跋涉,一个白白浪费的日子,一个毫无结果的希望。这到底有什么好处呢?家里却堆满了补鞋匠的活儿,永远做不完,勃伦斯威克又老是在催。”

  “哦,这么说,”K说,“巴纳巴斯就得这样坚持下去才能分配到任务啊。这是可以理解的,那个地方好像冗员太多了,每一个人不可能每天都分配到事情于,你不用因此抱怨,大家一定都是这样的。总的说来,像这样一个巴纳巴斯终于也接到了任务,他已经给我带来两封信了。”

  “这是对的,当然,”奥尔珈答道,“我们可能是抱怨错了,尤其是像我这样一个姑娘,只知道一些道听途说的事情,不像巴纳巴斯那样什么都懂,他一定还有许多事情藏在肚子里没有告诉我。可是让我告诉你,他们是怎样把信交给他的,比如说,你那两封信。巴纳巴斯不是直接从克拉姆手里拿到那些信的,而是从一个录事手里拿到的。没有具体的日子,也没有具体的时刻——这也就是为什么这份差事看起来好像很轻松,实际上却使人精疲力竭的道理,因为巴纳巴斯必须随时随地保持着警觉,——一个录事忽然想起了他,给他做了一个手势,当时克拉姆显然并没有作任何指示,他只是继续在看他的书。的确,巴纳巴斯走过去的时候,克拉姆正在擦他的眼镜,但他是常常擦眼镜的,不过,如果他不戴眼镜仍然看得见东西的话,当时他也许会瞧一瞧巴纳巴斯,然而,巴纳巴斯却怀疑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因为克拉姆的眼睛差不多总是闭着的,看起来好像已经睡着了,只是在梦里擦着他的眼镜罢了。

  当时那个录事在桌子下面的一堆文稿里搜索着,随手捡出了那一封给你的信,因此,那封信实在并不是最近写的,从外面的信封看来已经很旧,撂在那儿已经有好久了。但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们为什么要让巴纳巴斯等那么久呢?为什么也让你这么等着呢?自然,那封信也一定搁了好久,因为它早已失去时效了。他们就是这样使巴纳巴斯落得了一个又差又慢的信使的名声。录事心安理得地说一句‘这是克拉姆给K的信’,就把信交给了巴纳巴斯,随后便叫他退下。可是巴纳巴斯却得贴身藏着那封他好不容易得来的信,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家来,于是我们就像这样坐在这张高背长椅上,他告诉我拿到这封信的经过,我们俩就分析所有的细节,估计他所获得的成就有多大,最后发现他所获得的原来是微不足道,于是两个人便对这个成就怀疑起来,到临了弄得巴纳巴斯撂下了信,也不再想送给你了,可是也不想去睡觉,就那样整夜坐在他的矮凳上修补鞋子。事情就是这样,K,现在你已经听到了我的全部秘密,你也就不会奇怪为什么阿玛丽亚对这些事情这么冷淡了。”

  “可是那封信后来怎样了呢?”K问道。“那封信吗?”奥尔珈说。“哦,过了一些时候,等到我为了那封信把巴纳巴斯折磨够了,这可能是过了好几天或者好几个星期以后,他才又捡起那封信来,把它送出去。在这些实际事务上,他倒总听我的话。因为我听了他告诉我的经过以后,往往能从最初得到的印象中清醒过来,又重新振作起精神来,可是他却不能,也可能是因为他知道的事情更多一些。所以我总是找这样那样的话对他说,比如说:‘你到底在追求些什么,巴纳巴斯?你梦想的是什么样的前程,是什么样的雄心壮志?难道你想爬得那么高,把我们,把我,全都甩在你的后面吗?你追求的就是这些吗?我怎么能相信你对自己所有的成就会这样不满呢?现在我只能认为你对你的成就不满意!你只要看一看周围的人,看看咱们的邻居有哪一个人能混得像你这样好。

  我承认他们的处境跟咱们不同,他们除了日常的营生以外,再没有任何余地可以让他们产生非分之想了,可是即使不跟他们比较,也一眼看得出你混得很好。可能会有障碍、疑虑和失望,但是,这只意味着你所获得的一切都不是没有付出代价的,也意味着你必须为每一个细小的事情而奋斗,这是咱们事先就知道的;这一切使咱们更有理由感到骄傲,而不是灰心丧气。再说,难道你不也是同样在为咱们大家奋斗吗?难道这一点对你来说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吗?这一点没有给你倾注新的力量吗?我有你这样一个弟弟感到幸福,甚至骄傲,这样的事实难道还不能给你信心吗?使我失望的并不是你在城堡里所获得的微小的成就,而是我对你的成就所作出的贡献太少啦。

  你可以到城堡里去,你可以按时上办公室去,你一整天一整天地跟克拉姆呆在同一间屋子里,你是一个公认的官方使者,你有权利要求官方发给制服,你接受了人家委托给你的重要使命,你有着一切你当之无愧的荣誉,可是你从城堡回到家里来,不是拥抱我,也不是乐得掉下泪来,一看到我你就灰心丧气,对什么都怀疑起来,除了修补鞋子,什么都不感兴趣,你把那封有关咱们未来命运的信都撂在角落里不管啦。’我就是这样对他说的,等到我一天又一天翻来复去说了这些话以后,他终于叹了一口气,捡起那封信走了。然而促使他出去送信的动力,也许并不是我说的那些话,而是他想再到城堡里去的欲望,如果他不把信送到,他是不敢去的。”

  “可是你说的这一切都是绝对正确的,”K说,“你对这一切理解得这样透彻,真教人惊叹。你有着一个多么聪明的头脑啊!”

  “不,”奥尔珈说,“你上了这些话的当了,或许他也上了当了。因为他到底又有什么成就呢?他能上办公室去,但那似乎根本不是一间办公室。他同克拉姆谈话,但是那个人真的是克拉姆吗?是不是某个有点像克拉姆的人呢?或许至多是一位秘书吧,他有一点像克拉姆,于是竭力想使自己更像他一些,装出一点克拉姆的那种睡眼惺松的架势来。他这一方面的性格模仿起来是最容易不过的,有不少人学他这种样子,尽管他们都知道其他方面是不容易学的。像克拉姆这样的人是大家都想见的,可他又难得露面,这就很容易在大家的想像中产生出许多不同的形状。比如,克拉姆在这村子里有一个名字叫摩麦斯的秘书。你认识他,是吗?他也是躲在幕后不见人的,可我看见过他好几次了。一个长得挺结实的年轻小伙子,你说他不是这样的吗?所以,显然他一点儿也不像克拉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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