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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为什么是办不到的呢?”K问。“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事儿,”老板娘说,她那种解释的口气不像是出于友谊而作最后的让步,倒像是在列举二十条戒律的开头第一条,“这就是我很高兴让你知道的一点。虽说我不是属于城堡里的人,而且也不过是一个女人,不过是这儿一家最低级的客栈——不是最低级的,可也差不了多少——的一个老板娘,也许因为这个缘故,你可能就不这么重视我的解释,可是我这一生,两只眼睛睁着,总还是见过世面的,我碰到过各式各样的人,这个客栈的全副担子也是我的两只肩膀挑着的,因为马丁虽然是一个好人,可不是一个客栈老板的材料,对他来说,责任是怎么回事儿,他从来就不懂得。比方说,你还得感谢他,就因为他粗心大意——那天晚上我已经累得要死了,——你才能在这村子里呆下来,才能安闲舒适地坐在这张床上呢。”

  “什么?”K说道,与其说是愤怒,还不如说是受了好奇心的刺激,与其说是愤怒促使他从心不在焉的精神恍惚中醒了过来,还不如说是好奇心刺激了他。“你全得感谢他的粗心大意,”老板娘用食指点着K又这样大声说了一遍。弗丽达想教她别这么大声叫嚷。“我不能不这么说,”老板娘猛地打了一个转身说。“土地测量员问了我一个问题,我就得回答他。要不然就没办法让他懂得我们认为是当然的事情,克拉姆先生决计不会跟他谈话——决计不会,我不是这么说的吗?——决不可能跟他谈话。你听着我说,先生。克拉姆先生是打城堡里来的一位老爷,且不提克拉姆的地位怎样,单从他是打城堡里来的这一点说,就表明他是非常高贵的人物。我们在这儿低三下四地为你考虑种种方式方法取得结婚的许可,可你是谁?你不是城堡里的人,又不是本村的人,你什么都不是。

  然而不幸得很,你却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人,是一个外乡人,一个谁都不需要而又碍手碍脚的人,一个总是给人制造麻烦的人,一个占用女仆的下房的人,一个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的人,一个毁了我们亲爱的小弗丽达、现在不幸我们不得不把他当作她的丈夫的人。我并不是提出这一切来反对你。你就是你,我这一辈子见过的世面够多啦,使我能够面对事实了。可是现在想一想你要求的是什么。要一个像克拉姆这样的人跟你谈话。听到弗而达居然能让你往洞眼里偷看,就教我生气,她这样干,当时就已经让你给勾引坏啦。可是你给我说说看,你怎么能厚着脸皮去张望克拉姆?你不用回答我,我知道当时你还以为自己做得很得体哩。要知道你连瞻仰一下克拉姆的尊容都是不能允许的,这可并不是一句言过其实的话,因为就拿我自己来说,人家也是不允许的。

  你说什么克拉姆得跟你谈话,可是克拉姆哪怕是对村子里的人也不讲一句话,他在村子里的时候,他本人是从来不对任何人说话的。这是弗丽达的一个了不起的荣誉,这样的荣誉,我到死的那天,都要感到骄傲的,他至少是常常喊她的名字,她也能想在什么时候跟他讲话就什么时候跟他讲话,并且准许她可以从洞眼里瞧他,可是就说对她吧,他也是从来不说话的。

  再说,他唤她的名字,这并不一定就表示他有什么想法,他只不过是叫着弗丽达这个名字罢了——谁能说他是在想什么呢?——弗丽达自然就马上跑到他面前去,这是她的事儿;至于她可以毫无阻碍地自由行动,那是克拉姆方面的一种大恩大德的表示,但是他何以有意叫弗丽达去,却不是一般人所能够说明的。

  当然,现在这一切全完啦。克拉姆也许还会像以前那样喊‘弗丽达’,这是可能的,可是他决不会再让她,一个自暴自弃委身于你的姑娘,到他的面前去了。我这个糊涂头脑就只有一件事儿闹不懂,一个有着作为克拉姆的情妇——在我想来,这简直是一句狂妄的大话——这份荣誉的姑娘,居然能让你的手指碰她的身子。”

  “千真万确,这可真是不同寻常的事儿,”K说,把弗丽达拉到怀里——她立刻顺从了他,尽管还是低着头——“可是我认为,这只证明你在某些方面可能估计错了。你说得很对,比方说,你说我跟克拉姆比起来,我什么都算不上,可是尽管如此,我还是不顾一切坚持要跟克拉姆谈一谈,而且你说的这一番道理也说服不了我,可是这绝不是说我和克拉姆中间不隔着一重门,我就可以跟他见面了,或者我在这间屋子里看见了他就可以不用跑开。可是这种猜测尽管有根有据,但在我眼睛里看来,依然不能成为使我放弃尝试的正当理由。只要能够让我保持我的位置,那就根本用不着要他跟我谈什么话,我只消看到我的话在他的身上所起的作用就够了,如果我的话没有起什么作用,或者他根本没有把它当作一回事儿,那么不管怎样,我已经把自己的心意毫无拘束地说给一位大人物听了,我也就心满意足啦。可是你,凭你这么洞悉人情世故,还有弗丽达,她昨天晚上还是克拉姆的情妇——我看没有理由要怀疑这个称号,——一定能够轻而易举地给我找到一次跟克拉姆会见的机会,如果没有别的办法,那我管保能在赫伦霍夫旅馆见到他,或许他还在那儿呢。”

  “这是办不到的事儿,”老板娘说,“我知道你是不会懂得这个道理的了。可你不妨给我说说,你打算跟克拉姆谈些什么?”

  “当然是谈弗丽达的事唆,”K说。

  “谈弗丽达的事?”老板娘疑惑不解地重复了一遍,向弗丽达转过身去。“你听到了没有,弗丽达,他要跟克拉姆谈你的事,跟克拉姆谈!”

  “哦,”K说,“你是一个值得钦佩的聪明女人,可不论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把你激动起来。唔,正是这样,我要跟他谈谈弗丽达的事;这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这是平平常常的事儿。再说,你以为我一出现,弗丽达对克拉姆就毫不足道了,你这种设想也完全搞错啦。要是你这样设想,那你就是把克拉姆估计得太低了。我自己深深感到在这件事情上我对你这样武断是很失礼的,可我必须这样。克拉姆跟弗丽达的关系决不可能因为我而发生任何变化。在他们两人之间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关系——充其量也不过是人们或许不会再承认他是她的尊贵的情人罢了,——在这种情况下,在他们两人之间也还算不上有什么关系,要是说有那么一种关系,那么,像我这样一个人,你说得很对,在克拉姆的眼里是个一钱不值的人,我怎么改变得了他们的关系呢?一个人在惊慌失措之余,一时可能会有这种猜测,可是只要稍微思考一下,就一定能纠正自己的偏见。不管怎样,让咱们听听弗丽达自己是怎么想的吧。”

  弗丽达的眼睛里流露出恍惚的神情,她的脸颊偎在K的胸前,说道:“妈说的是实话,克拉姆再不会跟我打什么交道了。可我同意你的说法,亲爱的,这并不是因为你的缘故,他决不会为了这种事情生气。我想的是另一方面,咱们俩之所以能够在酒吧间的柜台下面相会,这完全是他的安排,咱们应该感谢而不是埋怨那个时辰。”

  “假使真是这样,”K慢腾腾地说着,因为弗丽达的话说得甜丝丝的,所以他把眼睛闭了一会儿,让这股甜蜜的滋味儿透进他的身子,“假使真是这样的话,那就更没有理由需要回避跟克拉姆见一次面了。”

  “说实话,”老板娘仰起鼻子说,“你教我想起我的丈夫,你这份孩子气,这股固执劲儿,就跟他一个样子。你来到这个村子才不过几天,可你已经以为原来在村子里过活的人都不如你懂得多,像我这样一个老婆子,还有在赫伦霍夫旅馆见多识广的弗丽达也不如你懂得多。我并不否认,人们也可能违反了规章制度而一时做成了一件什么事情。虽然我自己从来没有经验过,可是我相信像这样的例子是有的,这完全是可能的。可是像你这样的做法,光凭你说一声‘不,不’,死死抱住自己的想法不放,嘲笑别人善意的忠告,那准定不会出现这样的事儿的。你以为我在为你着急吗?假如你还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我会来打扰你吗?要是那样,倒是一件大好的事儿,岂不省了这许多麻烦?我对我的丈夫提到你的时候,只说过这一点:‘你给我离他远远的。’而我自己到今天本来也该离得你远远的,要是弗丽达还没有跟你的事情牵连在一起的话。我对你的关心,甚至注意到有你这么个人存在,你都得感谢她——不管你乐不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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