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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你不想回客栈去?”巴纳巴斯问道。“那儿的人缠得我烦死了,”K说,“你亲眼看见那些庄稼汉是多么爱缠人。”

  “咱们可以到你的房间里去,”巴纳巴斯说。“那是一间女仆们住的房间,”K说,“又脏又闷——就因为我不愿意呆在那儿,我才想陪你走一会儿,”他又加了一句,为了最后说服巴纳巴斯,“你得让我挽着你的手臂,你的脚步走得比我稳。”说着,K就挽了他的手臂。现在天色已经很暗了,K看不见他的脸,他的身躯也只能依稀辨认,他摸索了一两分钟才摸到他的手臂。

  巴纳巴斯让步了,于是他们离开客栈往前走去。K的确感觉到自己尽管使出全身气力,也赶不上巴纳巴斯的步子,自己成了他身上的累赘,也觉得即使在平常的情况下,这个意外的小事就足够把什么都毁了,更不用提这些像他早晨就曾经陷在里头的那样的乡村小道了,要不是巴纳巴斯领着他走,他是根本无法脱身的。但是他赶开了这一切忧虑,巴纳巴斯的沉默使他心里感到宽慰;因为要是他们默默地往前走,那么巴纳巴斯也一定能感觉到他们的结伴同行是他们两人结交的惟一的理由。

  他们往前走着,可是K不知道是往哪儿去,他什么都辨认不出来,甚至连他们是否已经走过了那所教堂都不知道。光是顾自己继续赶路,他就得付出全部的精力,使他再也没有余暇来控制自己的思想了。他们不是朝着目的地走,而是漫无目的地乱跑。他的心头不断涌现出而且充满了故乡往事的回忆。在故乡,市场上也矗立着一所教堂,周围有一部分是一片古老的墓园,而墓园四周又围着一道高墙。几乎没有哪个小孩有能耐爬到那道高墙上去,有一个时期K也曾经爬过,但是也没有能爬上去。

  孩子们想爬上去并不是出于好奇。墓园对他们来说不是什么神秘的东西。他们常常从一扇小边门里跑进去,他们只是想要征服那道又光又高的围墙。但是有一个早晨——空旷静寂的市场洒满着阳光,在这以前或者以后,K又几曾见过这样的美景呢?——他却出奇地、毫不费力地爬上了围墙;有一处地方他曾经打那儿滑下来过好多次,这一回他牙齿里咬着一面小旗子,却一下子就从那儿爬到顶上。石子还在他的脚下骨碌碌往下滚,可是他已经站在围墙顶上了。

  他把小旗子插在墙上,小旗在风中飘扬着,他俯首环顾,也掉转头去俯视那些插在地里的十字架,此时此地没有一个人比他更伟大了。可是恰巧老师从这儿经过,他板起了脸孔,使K不得不爬了下来。他跳下来的时候,把膝盖磕伤了,走回家去的时候,他觉得有点费劲,可是他毕竟爬到了围墙的顶上。当时,他那份得意劲儿,仿佛是他终生的胜利,一点儿也不是傻气,所以,到现在事隔多年,当他在雪夜里挽着巴纳巴斯的臂膀走着的时候,想起这件往事就使他增添了勇气。

  他更紧地抓住了巴纳巴斯的臂膀,巴纳巴斯几乎是拖着他走了,沉默还是没有打破。至于他们现在走的路,K从路面判断,只知道他们还没有拐进小巷。他暗自发誓,不管路多么难走,甚至也不管自己能走回家去的希望是多么渺茫,他也决不停止前进。毫无疑问,让自己给别人拖着跑的气力总还是绰绰有余的。路也一定有跑到尽头的时候。看来,白天上城堡去是并不费力的,而且这个信使一定还会抄最近便的捷径哩。

  就在这当儿,巴纳巴斯停下来了。他们到了什么地方啦?这儿就是路的尽头了吗?巴纳巴斯要把他甩掉了吗?那他是办不到的。K把他的臂膀抓得那么紧,几乎抓得手都发痛了。要不就是发生了教人无法相信的事情,他们已经进了城堡或者是到了城门口了吗?但是就K所知,他们并没有爬什么坡。要不就是巴纳巴斯神不知鬼不觉地领他走了一条上山的路?“咱们这是到了哪儿呀?”K低声地问道,倒像是自言自语,不像是问巴纳巴斯。“到家了,”巴纳巴斯同样低声地说。“到家了?”

  “现在请留神,先生,要不你就会摔倒的。咱们从这儿下去。”

  “下去?”

  “只有一两步就到了,”巴纳巴斯又加了一句,接着他就已经在敲门了。

  一个姑娘打开了门,于是他们来到了一间大屋子的门前,屋子里几乎是漆黑一片,除了挂在后面一张小桌子上空的一盏小油灯以外,没有别的光亮。“跟你一起来的是谁,巴纳巴斯?”这个姑娘问道。“土地测量员,”他说。“土地测量员,”姑娘转过身去,向着小桌子那儿提高了声调重复了一遍。那儿有两个老人站了起来,一个是老头儿,一个是老太婆,另外还有一个姑娘。他们向K问好。巴纳巴斯介绍了他全家人,他的双亲和他的两个姊妹,奥尔珈和阿玛丽亚。K几乎还没有看清她们,就让她们把他的湿漉漉的上衣拿到火炉上去烤了。

  这样,只是巴纳巴斯到家了,他自己却没有到家。可是他们干吗上这儿来?K把巴纳巴斯拉到一边问道:“干吗你到这儿来?你莫非是住在城堡辖区里的吗?”

  “城堡的辖区?”巴纳巴斯重复着说,他好像没有听懂似的。“巴纳巴斯,”K说,“你离开了客栈是要上城堡去的呀。”

  “不,”巴纳巴斯说,“我离开客栈是为了回家,非等清早,我是不上城堡去的,我从来不在那儿过夜。”

  “哦,”K说,“原来你并不是上城堡去的,只是到这儿来了。”——这个人的微笑似乎没有往常那么开朗,而他这个人也显得更微不足道了——“为什么你早不这么说呢?”

  “你没有问过我,先生,”巴纳巴斯说,“你只是说你要我带个信,可你又不愿意在客栈的客厅里或你的房间里告诉我,所以我想在这儿,在我父母的家里,你也许能静静地说给我听。假使你想跟我单独谈,别人都可以走开——再说,要是你愿意的话,你也可以在这儿过夜。我做得不对吗?”K没有回答。这只是一个误会,一个平常的。毫不足奇的误会,可是刚才K却完全被它蒙住了。巴纳巴斯穿的那件像丝绸一样闪闪发光的紧身外套本来颇使他动心,现在巴纳巴斯解开以后露出了一件又粗又脏、打满补钉的灰色衬衫,衬衫里面就是一个劳工的宽阔和强壮的胸脯。他周围的环境不仅证实了这一切,而且更加强了这个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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