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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狱(4)


  我们常常传信,由于这条传递链非常复杂,我们既不知道谁是寄信人,也不知道谁是收信人。我们不过是这根链子里的几个环节。往往都是在什么地方,不知怎么一来,一个犯人就把一封信塞到了我手里,告诉我把它交给另一个传信人。这一切方便,以后都是要报偿的,等到我直接跟当事人传信的时候,我就会从他那儿得到我的报酬。整个监狱里都布满了这种交通网。而我们这些控制联络系统的人,因为都是模仿资本主义社会,也就很自然地,要从我们的主顾那儿勒索重税。尽管有时候,我们不过是爱管闲事,然而,这的确是一个可以得到重利的差事。

  我在全部坐牢的时间里,一直跟同住的伙伴把关系搞得很好。他替我出了不少力,反过来,他也希望我同样地为他出力。等到我们出了狱,我们还要一道走走,因此,不用说,也要一道干干“买卖”,因为我这个朋友是个匪徒——不过,算不上头等角色,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匪徒,会偷会抢,会穿墙越户,如果给逼急了,还会不顾一切杀人。我们常常坐在一起,悄悄地谈上个把钟头。他觉得在最近的将来,有两三笔买卖可以试试,并且替我安排好了我在这两三笔买卖里该做些什么,而我也帮着他一起制订详细的计划。我跟这种匪徒相处过多次,也见识过很多,因此,我的朋友从来也没有想到我只是在骗他,而且连续对他说了三十天鬼话。他觉得我真正是块材料,因为我不笨,很喜欢我,同时,我觉得,他对我还有点好感。当然,我一点也没有跟他去过那种卑劣下流、偷偷摸摸的生活的意思;不过,如果就此丢掉那一切靠他的交情得来的好处,那我也得算是个傻瓜。一个人要是落到了地狱里的火山熔岩上,他就不能挑选自己的道路,而我在伊雷县监狱里的情形,也正是这样。我只好跟这种“亡命徒”混在一块,不然的话,我就得去干苦工,吃面包和水;而为了跟这种亡命徒混在一块,我就得好好对付我这个朋友。

  监狱里的生活倒也不单调。每天都要出点什么事:那些犯人常常会发神经、发疯,或者打架,而那些当差又会喝得大醉。其中一个普通的当差,名叫浪荡杰克,是我们的“酒星”。他是一个真正的“行家”,一个“泡在酒里”的醉鬼,而且就这样从总当差那儿得到了各种自由。二头儿匹兹堡·玖,也经常跟浪荡杰克一块闹酒,大伙一谈起这一对,都说只有在伊雷县监狱,一个人才可以“喝过头”而不被抓起来。这件事,我从来没有搞明白,据说,他们喝的是麻醉药,这是他们耍鬼把戏从药房里弄来的溴化钾。不过,我可知道,不管他们喝的是什么麻醉药,有时,他们的确会喝得大醉。

  我们的大厅是一个大杂烩,充满了社会上的垃圾废物——有先天的低能儿、堕落的败类、残废、疯子、白痴、癫痫病人、畸形的怪物以及神经衰弱的家伙,总之,全是些噩梦里的人物。因此,在我们这儿,发神经病的事很流行。这种精神病好像还会传染。每逢有人开了头,其他的常会跟着发作。我曾经看到七个人同时神经发作,弄得空气中充满了他们的惨叫,此外,还有六七个疯了也同时大吵大闹,不断地胡说八道。这儿的人除了往他们身上泼冷水以外,从来没有给他们一点治疗。即使想去请个医务见习或者医生也是白费劲,他们都不肯为这种常常发生的小事来操心烦神。

  其中有一个荷兰小伙子,大约十八岁,最容易发毛病。他每天都要来一阵。因此,我们就把他安置在底层的一个角落里,跟我们住在一排。看守因为他在监狱的院子里闹了几回,不愿意再为他麻烦,就把他整天关在牢房里,让一个同牢的伦敦佬陪着他。不过,这并不是因为那个伦敦佬有什么用处。每逢这个荷兰小伙子发作起来,那个伦敦佬就吓得浑身瘫软。

  这个荷兰小伙子连一句英文也不会说。他是个庄稼人的孩子,因为跟什么人打架,给判了九十天徒刑。他发作起来的时候总是要先嚎一阵,跟狼嗥一样。同时,他又是站着发毛病,这对他很不利,因为他总是发作得厉害起来,就会一头栽倒在地上。我一听到这种拖长调子的狼嗥,通常都要抓起一把扫帚,跑到他的牢房那儿。可是,杂役不可以拿钥匙开牢,我走不进去。他常常站在他那间窄窄的牢房中央,抽搐地发抖,眼睛向上翻,一直翻到只看见眼白,然后像孤鬼一样惨嚎。我虽然尽量想法子,也始终没有劝得那个伦敦佬肯去扶他一把。每逢他站在那儿嚎起来,那个伦教佬总是缩在上铺里,一面发抖,一面用吓得要死的眼光,紧紧盯着小伙子那种可怕的样子和他的往上翻的眼睛,听他在那儿一再地惨嚎。这种情形对那个可怜的伦敦佬,的确也很难熬。他自己的头脑本来就不大健全,奇怪的是,他居然没有给逼疯。

  我所能办到的一切,最多不过利用那把扫帚。我可以把它塞进铁栏杆,抵住荷兰人的胸脯,在那儿等着。每逢他快要发作到极点的时候,他常常会开始前后晃荡。我可以随着他的晃荡,用扫帚来拦着他,因为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也许会很可怕地向前一栽。到了他真向前栽的时候,我可以用扫帚挡住他,让他栽得轻一点。不过,尽管我这样做,他还是一直摔得不轻,他的脸还是会经常在石头地面上摔破。一旦他栽到地上,抽搐地扭动起来,我就会往他身上泼一桶水。我不知道冷水究竟适宜不适宜,不过这是伊雷县监狱里的成规。从来没有谁对他用过别的办法。他反正躺在耶儿,湿淋淋地,过上一个多钟头,就会又爬到他的铺上去。我知道,最好不要跑去找看守帮忙,本来嘛,一个疯病发作的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隔壁的牢房里住着一个古怪的人——一个因为在巴尔纳姆马戏班的剩菜桶里捞东西吃给判了六十天的人,至少,照他自己说的就是这样。他是个脑子被折磨得很惨的家伙,不过,起初他倒也很安稳、很和气。他犯案的事实的确跟他说的一样。当时,他不知不觉地走到了马戏场,因为饿了,就到剩菜桶里捞了点马戏演员不要的面包剩菜。他常常郑重其事地对我说:“那真是呱呱叫的面包,不过,就是看不见肉。”后来,一个警察当场看见了他,把他逮住,于是他到了这儿。

  有一次,我拿着一根细的硬铁丝,从他的牢房旁边走过。他向我讨得很急,我只好把铁丝从铁栏杆当中递给他。他马上不用工具,单凭指头,把它折成好几小段,然后把它们弯成了半打挺合用的安全别针。他是利用石头地面把针头磨尖的。从此以后,我就做了一阵别针的生意。我供给他原料及贩卖成品,实际的制作工作全由他来干。作为工资,我经常多给他几份面包,有时,还偶尔给他一块肉,或者一根有骨髓的烧过汤的骨头。

  不过,坐牢还是对他发生影响,他的性情变得一天比一天暴躁了。那些当差都喜欢逗弄他。他们让他的脆弱头脑,充满了他会继承一大笔遗产的念头。他们说,他所以会给逮住,关进监牢,是因为有人要抢走他的财产。当然,他自己也明白,没有哪一条法律禁止人从桶里捞东西吃。因此,他是给冤枉关起来的。这是一个剥夺他的财产的阴谋。

  起初,我是因为听到那些当差都在哈哈大笑地谈论他们逗他的经过,才知道了这件事。接着,他就跟我一本正经地商量了一会儿,对我说起他的百万家当,以及那个要剥夺他的财产的阴谋,并且委派我做他的侦探。我想尽办法,来慢慢打消他这种念头,我隐约地对他谈到这是一个误会,那个合法继承人是一个跟他同名同姓的家伙。我劝得他完全清醒了才走开;不过,我没有办法让那些当差不再麻烦他,而他们偏偏逗得比以前还要厉害。最后,经过了一场非常剧烈的争论。他跟我闹翻了,撤消了我的私人侦探的资格,开始罢工。我的别针买卖完蛋了。他再也不肯做别针了,每逢我从他的牢房旁边走过,他还会拿别针原料隔着铁栏杆来打我。

  我一直没有办法跟他讲和。其他的当差,全对他说我是那些阴谋家雇用的侦探。这样,逗来逗去,他们终于用那套鬼话把他逼疯了,这个无中生有的阴谋一直在折磨他的头脑,他终于变成了一个危险的、要杀人的疯子。看守都不要听他那些给人偷走几百万财产的话,于是他又指责他们也参加了这种阴谋。有一天,他把一罐热茶泼在一个看守身上。他们马上调查了一下他的案情。看守长在牢房的铁栏杆外面跟他谈了几分钟。后来,他们就把他弄走,交给医生去检查。他一直没有回来,我常常怀疑他是不是死了,还是给送到了什么疯人院里,仍然在那儿胡言乱语地讲他的百万家当。

  最后,总算到了我刑满释放的那天。三头儿也是在这一天被释放的。我替他搞到手的那个坐过短期牢的姑娘,正在监狱的墙外面等他。他们快快活活地一道走开了。我跟我的同住的伙伴也一道走了出去,接着又一道走到了巴法罗。我们不是要永远待在一起吗?那一天,我们在大街上一块讨小钱,把讨来的钱全用来买“一吓泼一吓泼”的啤酒——我不知道这个字眼该怎么写,不过照字音拼来就是我写的这个样子,只要三分钱就可以买到“一吓泼”。我一直在等机会溜走。我从街上的一个流浪汉口里,设法打听到了一列货车开出去的时间。于是我就计算好了时间。时间到了,我跟我的同住的伙伴正在一个酒吧间里。我们面前摆着两大杯冒白沫的啤酒。我本来想说声再会的。他一直对我很好。可是我不敢。我溜出酒吧间的后门,立刻跳过了篱笆。我溜得很快,几分钟之后,我已经登上一列货车,在西纽约到宾夕法尼亚的铁路上,一直奔向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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