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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然而,趁我此时闲赋,被憎恶的往事又卷土重来,尤其是这些记忆烦扰着我:雪撬的疾驶、朔风痛快的抽打、食欲;雾中漫步、奇特的回声、突现的景物;在十分保暖的客厅里看书、户外景色,冰雪景色;苦苦盼雪、外界的隐没、惬意的静思……啊,还有,同她单独在环绕落叶松的偏僻纯净的小湖上滑冰,傍晚同她一道返回……

  南下意大利,对我来说,犹如降落一般眩晕。天气晴朗。我们渐渐深入更加温煦浓凝的大气中,高山上的苍郁的树木落叶松与冷杉,也逐步让位给秀美轻盈的繁茂草木。我仿佛离开了抽象思维,回到生活;尽管是冬季,我却想像到处飘香。噢!我们只冲影子笑的时间太久啦!清心寡欲的生活令我陶醉,而我醉于渴,正如别人醉于酒。我生命的节俭十分可观,一踏上这块宽容并给人希望的土地,我的所有欲望一齐爆发。爱的巨大积蓄把我胀大,它从我肉体的深处冲上头脑,使我的思绪也轻狂起来。

  这种春天的幻象须臾即逝。由于海拔高度的突然降低,我一时迷误了;可是,我们一旦离开小住数日的贝拉乔、科莫的以山为屏的湖畔,便逢上了冬季和淫雨。恩迦丁地处高山,虽然寒冷,但是天气干躁清朗,我们还禁得住;不料现在来到潮湿阴晦的地方,我们的日子就开始不好过了。玛丝琳又咳嗽起来。于是,为了逃避湿冷,我们继续南下,从米兰到佛罗伦萨,从佛岁伦萨到岁马,冉从罗马到那不勒斯;而冬雨中的那不勒斯,却是我见到的最凄惨的城市。无奈,我们又返回罗马,寻觅不到温暖的天气,至少也图个表面的舒适。我们在宾丘山上租了一套房间;房间特别宽敞,位置又好。到佛罗伦萨时,我们看不上旅馆,就已经在科里大道租了一座精美的别墅,租期为三个月。换个人,准会愿意在那里永久居住下去,而我们仅仅呆了二十天。即便如此,每到一站,我总是精心地安排好一切,就好像我们不再离开了。一个更强大的魔鬼在驱赶我。不仅如此,我们携带的箱子少说也有八只,其中有一只装的全是书;可是在整个旅行过程中,我却一次也没有打开。

  我不让玛丝琳过问甚而试图缩减我们的花费。我们的开销高得过分,维持不了多久,这我心里清楚。我已经不再指望莫里尼埃尔庄园的款项了;那座庄园一点收益也没有了,博加日来信说找不到买主。然而,我瞻念前景,干脆更加大手大脚地花钱。哼!平生仅此一次,我要那么多钱何用?我这样想道,同时,我怀着惶惶不安与期待的心情观察到,玛丝琳的衰弱的生命比我的财产消耗得还要快。

  尽管事事由我料理,她不必劳神,可是几次匆匆易地,未兔使她疲顿;然而,如今我完全敢于承认,更加使她疲顿的是害怕我的思想。

  “我完全明白,”有一天她对我说,“我理解你们的学说——现在的确成了学说。也许,这个学说很出色。”她又低沉地、凄然地补了一句:“不过,它要消灭弱者。”

  “理所当然。”我情不自禁地立即答道。

  于是我觉得,这个脆弱的人听了这句狠话,恐惧得蜷缩起来发抖。哦!也许你们以为我不爱玛丝琳。我敢发誓我热烈地爱着她。她从来没有这么美,在我的眼里尤其如此。她有一种柔弱酥软的病态美。我几乎不再离开她,百般体贴照顾她,日夜守护她,一刻也不松懈。无论她的睡眠气息多么轻,我自己习练得比她的还要轻:我看着她入睡,而且首先醒来。有时我想到田野或街上独自走走,却不知怎的柔情系恋,怕她烦闷,心中忽忽若失,很快就回到她的身边。有时我唤起自己的意志,抗御这种控制,心下暗道:“冒牌伟人,你的价值不过如此啊!”于是,我强制自己在外面多逛一会儿,然而回去的时候就要带着满抱的鲜花:那是花园的早春花或者暖室的花……是的,告诉你们,我深情地爱着她。可是,如何描述这种感情呢?……随着我的自重之心减弱,我更加敬重她了。人身上共存着多少敌对的激情和思想,谁又说得清呢?

  阴雨天气早已过去;季节向前推移,杏花突然开放了。那是三月一日,早晨我去西班牙广场。农民已经把田野上的雪白杏花枝剪光,装进了卖花篮里。我一见喜出望外,立即买了许多,由三个人给我拿着。我把整个春意带回来了。花枝划在门上,花瓣下雪般纷纷落在地毯上。玛丝琳正好不在客厅;我到处摆放花瓶,插上一束花,只见客厅一片雪白。我心里喜滋滋的,以为玛丝琳见了准高兴。听见她走来,到了。她打开房门。怎么啦?……她身子摇晃起来……她失声痛哭。

  “你怎么啦?我可怜的玛丝琳……”

  我赶紧过去,温柔地抚慰她。于是,她像为自己的哭泣道歉似的说:

  “我闻到花的香味难受。”

  这是一种淡淡的、隐隐的蜂蜜香味。我气急了,眼睛血红,二话未讲,抓起这些纯洁细嫩的花枝,通通折断,抱出去扔掉。——唉!就这么一点点春意,她就受不了啦!……

  我时常回想她那次落泪,现在我认为,她感到自己的大限已到,为惋惜别的春天而涕泣。我还认为,强者自有强烈的快乐,而弱者适于文弱的快乐,容易受强烈快乐的伤害。玛丝琳呢,有一点微不足道的乐趣,她就要陶醉;欢乐再强烈一点,她反倒禁不住了。她所说的幸福,不过是我所称的安宁,而我恰恰不愿意,也不能够安常处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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