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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之艺术家(6)


  “干嘛要问是谁造的呢?既然它这么美?”欧文·沃兰回答。“活的么?是的,安妮,很可以说它有生命,因为它吸收了我的生命。在这只蝴蝶的秘密中,在它的美丽中——不仅是外形,整个内部机体也同样美丽——体现了一个美之艺术家的智慧、想象、敏感、还有灵魂!是的,我创造了它,但是”——说到这儿他脸色一变——“如今这只蝴蝶对我来说,已不是少年时代白日梦中,那遥遥望见的东西了。”

  “不管怎么说,总是件漂亮玩意儿,”铁匠孩子似地咧嘴笑着,“不晓得它肯不肯委屈一下,落到我又大又笨的指头上?

  安妮,把手靠过来些。”

  照艺术家指点,安妮把指尖挨到丈夫的指尖上。稍候片刻,蝴蝶就从这只手指飞到那只手指上,拍拍翅膀,打算开始第二次相似的飞行,却又与头一次不尽相同。它从铁匠结实的手指上升起,盘旋的圈子越来越大,直到天花板。在屋里绕一个大圈,又以波浪般起伏的动作回到起飞的原地。

  “哎唷,真是鬼斧神工哪!”罗伯特·丹福思喊道,用他想得出的话表达由衷赞美。的确,要是他就此住口,任何言词更动听,观察力更强的人,也不见得能说出更多。“俺可没这本事,俺认了。不过,这又有啥要紧?俺的大铁锤敲上一下,比咱朋友欧文浪费整整五年光阴造的这只蝴蝶,用处大得多嘛。”

  这时,娃娃抬起小手,咿咿呀呀乱叫一气,看样子是想要这只蝴蝶做玩具。

  同时欧文·沃兰瞟了安妮一眼,想知道她对丈夫关于美与实用之间谁更宝贵的看法是否赞同。她对他的亲切态度中,她凝视他亲手创造的奇迹,他精神的具体体现时的那份惊异与赞美中,透着一种隐秘的蔑视——太隐秘,连她自己大概都没有意识到,只有艺术家这种本能的敏锐才能察觉。然而欧文在自己理想追求的后期已经超脱,对这个发现不再感到难过揪心。他明白世人及代表世人的安妮无论对他如何赞美,也说不出最中肯的话,找不到最恰当的感觉,作为对一位艺术家的最好报偿。而艺术家却以一件小小的玩意儿体现了一种崇高的精神——将俗物转化为精神的财富——终于以自己的作品表现了美。他并非直到最后一刻方才明白,一切高尚行为的报偿只能从行为本身寻找,不然就会徒劳。不过,安妮和她丈夫,甚至彼得·霍文顿,都完全清楚此举实在了不起,多年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欧文·沃兰满可以告诉他们,这只蝴蝶,这件小玩具,这件可怜的钟表匠送给铁匠新婚妻子的礼物,实际上是一件艺术珍品,连一国之君都愿意用荣誉和大笔财富来换它,并将它视为自己举国上下珍宝之中最稀罕最美妙的宝贝。然而艺术家只笑了笑,没把这话说出口。

  “爸爸,”安妮以为老钟表匠的赞赏许能使他往昔的徒弟开心,“快过来看看这只漂亮的蝴蝶吧。”

  “咱们来瞧瞧,”彼得·霍文顿从椅子上起身,一脸冷笑。这神气总令人像他一样,对除了物质以外的任何事物都感到怀疑。“这是我的手指,让它落上来,等我挨到它就会更明白啦。”

  但令安妮大为诧异的是,父亲的指尖刚挨到停着蝴蝶的她丈夫的手指,小昆虫就翅膀一搭拉,眼看就要栽到地板上。

  连它翅膀上,身上那些灿烂的金斑——除非她眼睛会骗人——也为之暗淡,鲜艳的紫色蒙上了一层暗黑,铁匠手边一轮星星似的光彩渐渐暗下去,消失了。

  “它快死了!快死了!”安妮慌得大叫。

  “这东西做得精细,”艺术家若无其事,“我告诉你,它吸收了一种思想的精华——叫做磁力,或随便什么都成。一碰上怀疑与嘲笑,它细腻的感觉就会受折磨,正如将自己的生命倾注在它身上的那个人,灵魂会受折磨一样。它已经失去了它的美丽,再过一会儿,它的机械性能就会受到无法弥补的破坏。”

  “拿开您的手,爸爸!”安妮发出恳求,脸色煞白。“这是我的孩子,让蝴蝶停在他纯洁的小手上吧。也许,在那儿,它的生命会复兴,色彩会更明亮。”

  她父亲苦笑一下,挪开他的手。蝴蝶顿时恢复了自在的运动,颜色也呈现出原先的光环,那轮星星般的光芒,这最微妙的特征,重现在它四周。起初,它从罗伯特·丹福思身上转到孩子的小手上时,这光芒变得非常明亮,把小娃娃的影子都投到了墙壁上。而小娃娃照爸爸妈妈的样子,伸出胖胖乎乎的小手,看着蝴蝶扇动翅膀,露出娃娃的天真喜悦。可是,这孩子脸上有种奇怪的精明,使欧文·沃兰感到他仿佛是老彼得·霍文顿的一部分,而且不过是把老头子死硬的怀疑部分地转变为小孩子家的信任。

  “这小淘气样子多聪明!”丹福思对妻子悄声道。

  “从没见过谁家孩子这副模样,”安妮夸奖自己的孩子理由充分,远远胜过夸奖艺术家的蝴蝶。“小宝宝比咱们更明白这东西的秘密。”

  蝴蝶与艺术家一样,好像意识到这孩子天性与它不完全相投,便时而发光,时而发暗,最后从小手上飞了起来,活泼轻盈,仿佛主人的精神赋予它的灵气,驱使这个美丽的幻影情不自禁向上飞升,飞向一个更高的领域。倘若这儿没有障碍,它很可能飞上长空,变为不朽。可惜它的光辉只能在天花板上闪耀,精巧的翅膀撞到了世俗的东西,几点光芒宛若星尘,落了下来,在地毯上发出微光。接着蝴蝶飞下来,没落到小娃娃手上,却被艺术家的手吸引。

  “别这样!别这样!”欧文·沃兰喃喃地说,仿佛自己的造物听得懂他的话。“你已离开主人的胸怀,就不能再回来。”

  蝴蝶犹豫一下,发出颤抖的光,挣扎一番,似要飞向孩子,落到他手指上,却又在空中盘旋不下。而那个力气十足,一脸外祖父精明神气的小娃娃,伸手猛一下,就把它紧紧抓在手中了。安妮一声尖叫,老彼得·霍文顿爆发出一阵冷酷讥讽的大笑,同时铁匠用力掰开孩子的小手,只见掌心只剩下一小堆闪闪发光的碎片,美的神秘已从中永远消失。至于欧文·沃兰,不动声色地注视着自己一生心血的毁灭。然而这不是毁灭,因为他早已捕捉到了比这蝴蝶更崇高的东西。一旦艺术家奋勇登攀,达到了美的崇高境界,他所创造的凡人肉眼能看到的那个美之象征,在他自己眼中便失去价值,而艺术家的精神,则在现实的欢乐中泰然自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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