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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天铁路(3)


  “超验主义”一词源于康德的哲学著作,其思想观点受到许多欧洲哲学家影响。美国超验主义运动的代表人物有R·W·爱默生、H·D·梭罗、阿尔考特、玛格丽特·富勒等。综合文艺刊物《太阳仪》(The Dial)被视为他们的喉舌。

  列车风驰电掣,驶进名利城时天色已晚,但名利场却依然生意兴隆,展示出天底下所有煊赫、欢乐、美好的事物。因为我打算在这儿稍事停留,得知城里人与香客不再发生冲突,心中十分高兴。过去,由于双方不能和平共处,城里人曾迫害基督徒,并把忠心活活烧死,干出这种令人痛心的蠢事。而今,新铁路带来了贸易兴隆与外乡人的不断涌入。名利场的主人正是这条铁路的主要赞助人,城里的资本家们则是该铁路的大股东。许多旅客在这儿下车,寻欢作乐,或去市场赚上一笔,不再往前朝拜天城。说真的,这地方实在迷人,人们简直会以为它就是真正而且唯一的天堂。不少人甚至一口咬定,除此之外岂有它哉。那些继续向前探索的全是些幻想家罢了,还说哪怕天城传说中的光芒就在离名利城一哩远的地方照耀,他们也不会傻头傻脑地赶了去。对这些夸大其词的颂扬本人不敢苟同,只想说一句,住在该城相当惬意,与当地人的交往令人愉快,获益匪浅。

  我天性严肃,对居留此地的实利便更为注意,不像众多造访者那样,以纵情享乐为最大目的。基督徒读者呵,假若您对该城的了解仅限于班扬的时代,听说这里几乎条条街上有教堂,而且神职人员受到的尊重哪儿也比不上名利场,一定会大惊失色。他们的确值得尊重,因为从他们嘴里吐出来的智慧与美德的箴言,来自一股深邃的精神源泉,与古代最贤明的哲人们一样,趋向于崇高的宗教目标。为证明这一高度赞扬,我只须列举这样一些牧师的大名:“浅薄的深刻先生”、“弄错真理先生”;德高望重的“只求今日先生”,此人打算告退圣坛,不久就让位给“但求明日先生”;还有“糊涂先生”、“断魂先生”,加上最后一位最了不起的“教义之风先生”。这些声名显赫的牧师们得到无数训导者的帮助,传播的知识广博深奥,囊括人间天上的所有学科,使任何人无须费劲学会认字,就能获取五花八门的大学问。于是,文学以人的声音为传播媒介,化为空灵的以太;知识,留下其较重的粒子(当然,金子除外),变作声音,偷偷钻进永远敞开的会众耳朵。这些别出心裁的方法还组成了一架机器,靠了它,任何人不费吹灰之力,都能完成思索与研究。还有一种成批创造个人道德的机器,这一出色成果是由以形形色色优良品德为宗旨的众多社团实现的。可以说,每个人只需将自己与这台机器相连,将自己那份美德存入共同股,董事长与经理大人们自会留心照料,将累积的道德股份妥加利用。所有这些,以及在伦理学、宗教、文学等方面取得的其它惊人进步,多谢聪明伶俐的引路先生能说会道,才使我得以清楚了解,令我对名利场佩服得五体投地。

  置身于这座人类功利与享乐的伟大都城,我的所见所闻若统统记录在案,在这小册子风行的时代,足以塞满一卷大书。这个社会五光十色。权势者、学问家、机灵鬼、任何行业的名流;王子、总统、诗人、将军、艺术家、演员、慈善家——全都在名利场摆摊经营,对称心如意的商品,绝不嫌价高。即使不想买也不想卖,闲逛闲逛这些集市,观察观察各色各样的交易,也值。

  有些买主,依我看,做的是蠢生意。比如,有个年轻人,继承了一大笔财产,却花上许多来购买各种疾病,最后又把剩下的钱换了一大堆忏悔,外加一套破衣衫。一个漂亮姑娘用自己最宝贵的财富——水晶般透亮的心,换来一颗宝石,可惜已磨损变旧,分文不值。再如一家铺子出售许许多多月桂和爱神木编成的桂冠,大兵们、作家们、政治家们,以及各色人等,争相购买。有的用性命换取这一文不值的花环,有的为老板辛辛苦苦卖命多年,更有的牺牲了自己一切宝贵的东西,到头来却得不到桂冠,灰溜溜地走了。有一种股票还是证券的东西,叫做良心,看来供不应求,用它能买几乎一切东西。真的,几乎所有贵重商品,不支付一大把这种特殊股票,就休想弄到手。再说人们做生意很难赚大钱,除非熟谙何时,以何种方式向市场抛出自己现存的良心。可是,因为唯此一种股票才具有永久价值,谁抛掉它,最终都会发现自己赔惨了。有几笔投机很成问题。偶而,国会议员会出卖选民来充填自己的钱袋。而且,我肯定政府官员们常常以相当适中的价格出卖自己的国家。成千上万的人为忽发怪想出卖幸福。镀金链子销路看好,买者不惜一切代价。真的,那句老话一点没错,那些愿为一首歌卖掉一切宝贝的人,在名利场所有角落都能找到顾客。这儿花大价钱能买到的小享受数不胜数,炙手可热,专伺候愿意为此付出人生权利的玩家。不过,名利场上有几种东西却买不到真货。有谁想更新自己的青春,卖主会给他一副假牙,一顶红褐色的假发。有谁想寻求心灵宁静,人家就向他兜售鸦片或白兰地。

  想把名利场上又小又暗十分不便的公寓租上几年,人们往往用位于天城的大片地皮与金屋高堂,以十分吃亏的价格来交换。恶魔王子本人就从中捞足了油水。有时,他也屈尊插手一些小交易。一次,本人有幸目睹他与一个吝啬鬼讨价还价,想买人家的灵魂。双方唇枪舌剑,交战数回,殿下终以六便士成交,还笑微微地声称这笔生意做亏了。

  日复一日,漫步于名利城街头,我的行为举止愈来愈入乡随俗,开始感到宾至如归。继续天城旅行之念简直抛到九霄云外,直到看见那两位朴素的香客,方想起自己此行目的。他们便是旅行伊始,途中遇到的那两位。亚坡伦曾朝人家脸上喷射烟雾蒸汽,而我们则放肆加以嘲笑讥讽。现在他俩就站在名利城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摊贩在向他们兜售精致的紫色麻织品,俏皮诙谐的家伙挖苦他们寻开心。两个胸脯丰满的女人朝他俩抛媚眼,而好心肠的引路先生则走拢去指点他们一处新建的庙堂。可是,两个可敬的傻瓜,对这儿的一切交易与享乐拒不接受。仅此一点,便使这儿的场面显得又疯狂又荒诞。

  其中一位——大名“坚持真理”——大概看出我脸上的同情与近乎敬佩的表情。我自己也感到意外,对这两位洁身自好者竟不得不佩服。这使他鼓起勇气跟我搭话。

  “先生,”他语气悲哀又和善,“你也把自己叫做香客?”

  “当然,”我回答,“对这个称号我的权利不容置疑。我在名利场只是匆匆过客,新铁路会把我带去天城的。”

  “唉,朋友,”坚持真理先生插嘴道,“向你保证,请你相信,我的话千真万确。乘火车朝拜天城全是骗人鬼话,就算能活上几千年,用你一生的时光在这条铁路上旅行,也休想走出名利场的地盘。真的,尽管你以为自己已进入天城大门,可到头来只是一场悲惨的误会。”

  “天城之主,”另一位名叫“走向天堂”的香客接过话茬,“已经拒绝,并将永远拒绝批准使这条铁路合法化的条例。除非得到批准,任何乘客也甭想进入他的领地。所以任何买了车票的人,都只是白丢钱,而这笔钱正是他自己灵魂的价值。”

  “呸,胡说八道!”引路先生拽住我胳膊就走,“这种人应当告他们诽谤罪。要是名利场的法律还与从前一样有效,咱们就会透过牢房窗口的铁栏杆瞧他们呲牙咧嘴了。”

  这件小事令人难以释怀,加上其它一些事,使我不愿在名利城久留。当然,我也不至于傻到放弃自己原先的打算,放弃轻松惬意的火车旅行。不过,我急于动身。有件怪事让我心神不宁。在名利场的忙碌与消遣中,有个现象极为常见。不论是在宴会上,剧院中,教堂里,还是为名为利做生意;不论正在做着什么事情,也不论突然中断有多么不合时宜——倏忽之间,一个人消失了,就跟肥皂泡一样,伙伴们会从此不见他踪影。而后者对这种小小意外竟也习以为常,没事人似的心平气静,继续干自己的事情。可是我受不了。

  终于,在名利场盘桓已久之后,我继续奔向天城,身边仍以引路先生为伴。出城不远,路过一座古老的银矿,底马是它最早的发现者。如今,该矿得到充分利用,为世界提供几乎所有铸造硬币需要的原料。再过去一点,就是罗得的妻子化为盐柱,永远呆立的地方。而这根盐柱长期以来被好奇的旅人小块小块地掰下来带走。倘若一切悔恨必遭严厉惩罚,与这个可怜的女人一样,我怀念已放弃的名利场的欢乐,说不定也会使自己肉身发生类似变化,变为后来香客的前车之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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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底马(Demas):《圣经》中人物,见《新约·提摩太后书》4章10节及《新约·歌罗西书》4章14节。
  典出《圣经·旧约·创世记》19章1—26节。罗得系哈兰之子,亚伯拉罕之甥。其妻自所多玛城逃出,途中因后顾而被化为盐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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