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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伙子古德曼·布朗(4)


  “可费丝在哪里?”古德曼·布朗纳闷。但希望刚刚出现心头,他又随之战栗。

  另一首圣诗响起。缓慢沉痛的旋律,歌颂虔诚的爱,但歌词却表达了人类天性所能想象的一切罪行,并含糊地暗示着更多的罪恶。凡人对魔鬼的奥秘真是无法理解。圣诗一首接一首,其间,荒野之声犹如一架巨大风琴,发出深沉的乐声,愈来愈响。随着这可怕圣歌的最后轰鸣,传来了一个声音,仿佛咆哮的狂风,奔腾的溪流,嗥叫的野兽,以及荒野中各行其是的一切声响,统统交相混合于罪孽的人类之声,向万物之主致敬。四棵燃烧的松树腾起一股更高的火焰,在这邪恶集会上空的烟雾之中,模糊现出恐怖的人影与面孔。同时,巨石上方的火焰射出一道红光,在它的下部形成一道光弧。此时,这里出现了一个人。恭敬地说一句,此人无论衣着举止,都与新英格兰任何庄重的牧师迥然不同。

  “带上皈依者!”一个声音在空地间回响,滚入森林。

  古德曼·布朗听到这儿便跨过树木阴影,走近会众。与这些人,他有着一种可恨的同教情谊,而这种情谊来自他内心的全部恶念。他简直敢发誓,自己已故父亲的形像,正从一团烟雾上往下看,点头示意他往前走。而一个形像模糊的女人却绝望地伸出手警告他往后退。是母亲么?然而,牧师与古金执事抓住了他的双臂,把他往火光照耀下的巨石拉去。他无力后退一步,甚至也没想过要抗拒。同时还走来一个蒙着面纱的苗条身影,夹在那位虔诚的教义问答导师古迪·克洛伊丝和玛莎·嘉莉中间。后者接受魔鬼的许诺,要做地狱的王后,是个猖狂的老妖婆。火光华盖之下,站着一大群改教者。

  “欢迎,我的孩子们。”那邪恶的人影道,“欢迎加入同胞的聚会,你们这么年轻就明白了自己的天性与命运。孩子们,往后看哪!”

  众人回头一看,一片火光之中,刷地一闪,亮出魔鬼崇拜者们的真面目,张张脸上都阴险地闪着欢迎的笑容。

  “那儿,”黑色的人影道,“全是你们从小就尊敬的人。你们以为他们比你们更圣洁,一比照他们正派的生活,虔心向上的祈祷,你们就对自己的罪孽感到畏惧。然而他们全都到这儿来参加我的礼拜聚会了。今晚将允许你们知道他们不可告人的秘密:花白胡子的教会长老如何朝自家年轻女仆的耳朵里灌着下流的悄悄话;多少女人急于穿上寡妇的丧服,在丈夫临睡前给他喝下一杯毒酒,让他在她的怀抱中睡上最后一觉;乳臭未干的小伙子,如何急于承继父亲的财产;美丽如花的姑娘们——可爱的姑娘们,不要脸红——如何在花园里挖出一个小小的坟坑,请我这唯一的宾客去参加私生子的葬礼。通过人类天生对罪恶的同情,你们将嗅出所有的地方——无论教堂、卧室、街道、田野还是森林——都发生过罪行。你们将欣喜地看到,整个大地就是一块罪恶的污迹,一块巨大的血迹。远远不止这些。你们将洞察每个人心中深藏的罪恶,一切邪恶伎俩的源头,发现人心险恶,恶念无穷,比人的力量——比我的最大力量——能以行为显示的更多更多。现在,我的孩子们,你们相互看看吧!”

  他们相互一看,在地狱之火的照耀下,这个可怜的小伙子看到了他的费丝,妻子也看到了丈夫,都在那渎神的祭坛前瑟瑟发抖。

  “看哪,孩子们,你们站在这里,”那人影继续着,语调深沉庄严,绝望恐惧,近于悲哀,仿佛他一度拥有的纯洁天性还能为我们可怜的人类感到伤痛。“你们相互信赖对方的良心,以为德行并非都是幻梦。现在该明白了吧,罪恶乃人类天性,罪恶才是你们仅有的欢乐。再次欢迎你们,孩子们,来参加你们同类的聚会。”

  “欢迎。”魔鬼信徒们齐声重复,发出绝望而又得意的呼应。

  他俩站在那儿,唯有这一对男女还在黑暗世界罪恶的边缘踌躇不前。巨石上有一个天然的凹坑,里头盛的是被火焰映红的火,还是鲜血,抑或液体的火焰?邪恶的化身就在这里头浸湿他的手,准备在他们额头上留下受洗的印记,好让他们分享罪恶的秘密,从此在行为上思想上,对别人的隐秘罪过比对自己的更为清楚。丈夫看一眼苍白的妻子,妻子也看一眼自己的丈夫。倘若再多看一眼,他们将发现对方是多么败坏的可怜虫,对自己的败露与发现又会多么怕得发抖!

  “费丝!费丝!”丈夫叫道,“仰望天堂,抵挡邪恶!”

  费丝是否从命他不知道。话刚出口,就发现自己孤单单身处宁静的夜,正侧耳倾听风声沉甸甸地穿过森林,消失无声。他一个踉跄倒在岩石上,觉得凉飕飕潮乎乎,而原先熊熊燃烧的一把垂枝,在他脸上洒下冰冷冰冷的露水。

  第二天早上,小伙子古德曼·布朗慢腾腾地走上萨勒姆村的街头。糊涂蛋似地茫然注视仁慈的老牧师正沿着墓地散步,好增进早餐的食欲,思考布道的内容,路过时还向古德曼·布朗祝福。他在圣人面前畏畏缩缩,仿佛想躲开一个极端可恶的坏蛋。上年纪的古金执事正在家中做礼拜,打开的窗户传出他神圣的祷词。“天晓得这巫士在敬拜什么神灵?”布朗暗忖。古迪·克洛伊丝,出色的老基督徒,站在自家格子窗前的朝晖之中,正向给她送来一品脱牛奶的小姑娘讲解教义。布朗一把拉开小姑娘,就像从魔鬼手中救她似的。拐过礼拜堂,发现费丝系着她的粉红缎带正焦急地张望,一见他就欣喜若狂,欢快地奔来,差点儿没当着全村乡亲的面亲吻丈夫。可是,古德曼·布朗严峻而忧伤地直视她一眼,招呼也不打径直走过。

  他难道只是在林中打瞌睡,做了个巫士聚会的怪梦?

  您若这么想,悉听尊便。不过,唉!这梦对小伙子布朗可是个不祥之兆。自打做了这个吓人的梦那夜起,他虽未变成无可药救的恶棍,也成了一个忧伤多疑,郁郁沉思的人。安息日一到,会众们唱起圣诗,他却听不进去,因为罪恶的颂歌正大声冲击着他的耳膜,淹没了所有祝福的诗句。牧师站在讲坛上口若悬河,一手搁在打开的《圣经》上面,宣扬着我们宗教的神圣真理,圣徒般的生活,光荣的死,未来的至福及无法形容的苦难等等。此时此刻,古德曼·布朗就会面如死灰,深恐教堂的屋顶会轰然一声垮在这白发苍苍的渎神者及其听众头上。他时常在夜半惊醒,推开费丝的怀抱。清晨或傍晚,家人跪下祈祷,他会满面阴云,喃喃自语,严厉地瞪瞪妻子,转身走掉。他活到很老,变为一具满头华发的死尸,给抬入墓地,后面跟着老妪费丝以及子子孙孙,众多邻居,浩浩荡荡。人们不曾在他墓碑上刻下任何充满希望的诗句,因为到死他都郁郁不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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