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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戈德思韦特的财宝(4)


  塔比莎接过羊皮纸,凑近鼻子,鼻子上头架着一副铁边眼镜。可刚一看,就咯咯地笑起来,双手撑住身子。

  “你甭想耍弄俺老婆子!”她嚷嚷着,“这是你自个儿写的,彼得先生!就跟你打墨西哥给俺写来的信一个样。”

  “字迹是挺像,”彼得再细看一番,“可你自己也明白,塔比莎,这个壁柜肯定在你还没来这家,我也还没出世之前,就用灰浆封起来了。不,这是老彼得·戈德思韦特的手迹。这一栏栏英镑啊,先令啊,便士啊,全是他写的数字,说明财富的数量。底下这行肯定写的是藏宝的地方,可是墨水不是褪色就是剥落,结果啥也看不清了,真可惜!”

  “嗨,这盏灯倒跟新的一样好,好歹算个安慰。”塔比莎说。

  “灯!”彼得心想,“这是在启发我找宝哪。”

  眼下,彼得不想接着干活儿,更想琢磨琢磨这个发现。塔比莎下楼后,他把羊皮纸细细钻研,站的地方靠近一只积满灰尘的前窗,阳光勉强将窗框的暗影投在地板上。彼得用力推开窗户,探头看看外面的大街。阳光照进旧宅,风儿虽柔和甚至略带暖意,迎面扑来,却犹如凉水泼在身上,他不由一个寒噤。

  正是一月解冻的头一天。白雪厚厚地压着屋顶,快快地化为无数水珠,反射着晶亮的阳光,在屋檐下滴答不停,好似夏日的一场阵雨。沿着大街,踏过的积雪又硬又板,如同白色大理石铺就,在春日般的气温下,仍不见变得潮润。彼得伸出脑袋,瞧见两三星期的冰封之后,城市虽未解冻,城里人却已被暖和的天气化开。他情不自禁快活起来——快活得叹了口气——但见川流不息的女人们在滑溜溜的人行道上一步一滑地走,红彤彤的脸蛋衬托着厚厚的兜头帽、筒形围巾、貂皮披肩,宛若玫瑰花盛开于一簇新叶之间。雪橇铃来来往往叮当响,有时报告从佛蒙特来了满载的雪橇,堆满冻小猪、冻羊,或许还有一两只冻鹿;有时雪撬上是位常来的买卖人,载的是鸡、鹅、火鸡之类仓前空场上活动的各色家禽;有时是位农夫和他妻子,进城来为的是坐雪撬兜兜风,买买东西,顺便也卖点儿鸡蛋和黄油。这一对坐的是架老式雪撬,伺奉主人总有二十个冬天,而二十个夏天则立在门边晒太阳。一会儿,是位绅士携太太掠过雪地,驾一辆乌蛤壳似的时髦小轿车。一会儿,是辆公共雪撬,布帘子撩过一边,好让阳光照进去,一路横冲直撞,在挡路的车辆中窜来窜去。一会儿,打街角拐过一架敞篷雪橇,样子就像带滑橇的诺亚方舟,一口气装得下五十个人,由十二匹马拉着飞跑。宽敞的雪橇上坐满快乐的姑娘和小伙,开心的孩子和老人,个个笑得合不拢嘴,不停地咭咭呱呱,时不时突然迸发一阵悠长欢快的呐喊,立刻招来观看者三声喝彩。而一帮淘气的小家伙就朝着欢乐的一群投掷雪球。雪橇冲过去,拐个弯不见了,那愉快的笑声依然远远传来。

  彼得从未领略过比这一切细微末节组成的更美的景象:灿烂的阳光,晶亮的水珠,晃眼的白雪,快活的人群,五花八门飞奔的车辆,叮叮当当欢快的铃声,真让人的心儿随之跳荡。看不到令人丧气的东西,除开这尖尖屋顶的老古董,彼得自己的破房子。它外表也许十分凄惨,既然里头正遭受一场可怕的蹂躏。彼得瑟缩的身影在凸出的二楼露出一半,倒与他的房子恰恰相配。

  “彼得!过得怎么样,老伙计?”彼得正把脑袋往里缩,街那边传过一声呼唤,“瞧这儿,彼得!”

  彼得一看,原来是老搭档约翰·布朗先生,正站在对面的人行道上,肥肥胖胖,舒舒坦坦,毛皮外套敞着怀,露出里头漂亮的上衣。他发声喊,把全城的注意力都引向了彼得的窗户,引向了窗前这个灰尘仆仆的稻草人。

  “我说,彼得,”布朗先生又叫了,“你到底在那儿折腾啥呢,回回路过都听见乒乒乓乓的?在修老房吧,我猜——给它翻新——唵?”

  “那只怕太迟喽,布朗先生。”彼得回答,“要翻新的话,就该里里外外从下到上都弄弄。”

  “让我来干这事不更好么?”布朗意味深长。

  “还没到时候!”彼得边说边赶紧关窗户,因为自寻宝以来就讨厌人们张大眼睛窥探。

  他缩了回去,为自己穷相毕露惭愧难当,可又为快到手的秘密宝藏得意洋洋。一丝傲慢的微笑照亮了彼得的面孔,恰似昏暗的阳光照在惨兮兮的屋内一样。他努力摆出祖先可能有的风度,想当初人家为几代子孙建造这么一座坚固的房子该有多得意呀。可是,被白雪刺得发花的眼睛瞧瞧屋子里,真是太暗淡太丧气啦,与方才见到的欢乐景象天差地别。朝大街匆匆一瞥便使他印象强烈,社交的种种乐趣与行业间的交易往来,使人间保持着欢乐与繁荣。而他却与世隔绝,埋头寻找着说不定只是幻影的东西,找的方式也会被多数人视为发疯。群居生活方式的一大好处就是,人人都按其他人的愿望来修正自己的意志,并使自己的行为与邻人同步,免得失于怪癖。彼得·戈德思韦特才只朝窗外看了一眼,就受到了这种影响。好一会儿,他直嘀咕到底有没有什么藏宝的箱子,既然如此,拆了房子只能确定它不存在又是否非常明智。

  但这种担心稍纵即逝。彼得,这个破坏者,又接着执行命运派给他的任务了,再没犹豫过,直到全部完成。寻宝中,碰上了许多老房子废墟上常见的东西,也有些东西不常见。看来最合目的的是一把生锈的钥匙,被塞在一道墙缝里,柄上还拴着块有缩写字母P·G的小木牌。另一大特殊发现是瓶酒,塞在一只旧烘炉内。家里有个传说,彼得的祖父在古老的法国战争中是位乐呵呵的军官,曾为当时尚未出世的酒鬼后代收藏了不少名酒。彼得不需要兴奋剂来维持希望,就把酒收起来好庆祝成功。他真捡到不少半便士,全是掉进地板缝里的。还有些西班牙硬币和一分为两半的六便士,肯定是爱情信物。另有一枚乔治三世加冕典礼的银质勋章。但是,老彼得·戈德思韦特的保险箱不是从一个角落飞到另一个角落,就是逃避小彼得的爪子,他要再找下去,非掘地三尺不行。

  咱们不必步步追循彼得的胜利进程,只消说一句彼得卖力得如同蒸汽机就成了。一个冬天他就干完了这房子从前所有居住者一百年才能干完一半的活计,尽管他们还有时间与自然力相助。除开厨房,所有房间都被拆空了。整幢房子只剩一架空壳——一具房子的幽灵——就跟戏院里画的房屋布景一样不实在,好比一大块完整的干酪皮,里头住过一只耗子,啃呀啃,啃得干酪空空如也。彼得就是这只耗子。

  彼得拆下来的东西全被塔比莎烧了。她聪明地寻思,反正房子没了,也用不着柴火取暖啦,节约就等于废话。所以,整幢房子也可以说是化作了一股烟雾,窜过厨房烟囱的大黑烟道,高高地飞入了云空。这与那种能突然弄得别人哑口无言的人的本事倒有异曲同工之妙。

  到了冬季的最后一日,开春头一天的交替之夜,每一条缝隙缺口统统搜遍了,除了厨房附近。这决定命运的夜晚真是恶劣,几小时前袭来的一场暴风雪眼下还在被劲道十足的飓风刮得天昏地暗。狂风吹打着旧宅,仿佛风王子亲自出马,在为彼得的劳作助上最后一臂之力。房架已被大大削弱,内部支撑也被拆除,若是一阵大风更猛烈地袭来,脆弱的墙壁和所有尖屋顶不一下子垮在主人脑瓜上,就堪称奇迹了。而这位主人呢,虽对危险满不在乎,却与这夜晚同样狂躁不安,或好似伴随狂风怒吼而发抖地窜上烟囱的火焰。

  “塔比莎,拿酒来!”他大叫,“我祖父芳醇的陈年老酒!咱们现在就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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