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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阿切尔听了这一新奇的消息默然无语,眼睛依旧茫然地盯着窗下阳光明媚、人群蜂拥的广场。终于,他低声说:“她从没有让我去做。”

  “对,是我忘记了。你们俩从没有相互要求过什么事,对吗?而你们也从没有告诉过对方任何事。你们仅仅坐着互相观察,猜测对方心里想些什么。实际就像在聋哑人收容院!哎,我敢打赌,你们那一代人了解对方隐私比我们了解自己还多,我们根本没时间去挖掘,”达拉斯突然住了口。“我说爸,你不生我的气吧?如果你生气,那么让我们到亨利餐馆吃顿午饭弥补一下。饭后我还得赶紧去凡尔赛呢。”

  阿切尔没有陪儿子去凡尔赛。他宁愿一下午独自在巴黎街头闲逛。他必须立刻清理一下终生闷在心里的悔恨与记忆。

  过了一会儿,他不再为达拉斯的鲁莽感到遗憾了。知道毕竟有人猜出了他的心事并给予同情,这仿佛从他的心上除去了一道铁箍……而这个人竟是他的妻子,更使他难以形容地感动。达拉斯尽管有爱心与洞察力,但他是不会理解的。在孩于看来,那段插曲无疑不过是一起无谓挫折、白费精力的可悲事例。然而仅此而已吗?阿切尔坐在爱丽舍大街的长凳上久久地困惑着,生活的急流在他身边滚滚向前……

  就在几条街之外、几个小时之后,埃伦·奥兰斯卡将等他前往。她始终没有回她丈夫身边,几年前他去世后,她的生活方式也没有任何变化。如今再没有什么事情让她与阿切尔分开了——而今天下午他就要去见她。

  他起身穿过协和广场和杜伊勒利花园,步行去卢浮宫。她曾经告诉他,她经常到那儿去。他萌生了一个念头,要到一个他可以像最近那样想到她的地方,去度过见面前的这段时间。他花了一两个小时,在下午耀眼的阳光下从一个画廊逛到另一个画廊,那些被淡忘了的杰出的绘画一幅接一幅呈现在他的面前,在他心中产生了长久的美的共鸣。毕竞,他的生活太贫瘠了……

  在一幅光灿夺目的提香①的作品跟前,他忽然发觉自己在说:“可我才不过57岁——”接着,他转身离去。追求那种盛年的梦想显然已为时太晚,然而在她身旁,静悄悄地享受友谊的果实却肯定还不算迟。

  ①Titian(1490?—1576),意大利文艺复兴盛期威尼斯画家。

  他回到旅馆,在那儿与达拉斯汇合,二人一起再度穿过协和广场,跨过那座通向国民议会的大桥。

  达拉斯不知道父亲心里在想些什么,他兴致勃勃、滔滔不绝地讲述凡尔赛的情况。他以前只去匆匆浏览过一遍,那是在一次假日旅行期间,把那些没有机会参观的风光名胜设法一眼饱览了,弥补了他不得不随全家去瑞士那一次的缺憾。高涨的热情与武断的评价使他的讲述漏洞百出。

  阿切尔越听越觉得他的话不够准确达意。他知道这孩子并非感觉迟钝,不过他的机敏与自信,来源于平等地看待命运,而不是居高临下。“正是这样:他们自觉能应付世事——他们洞悉世态人情,”他沉思地想,把儿子看作新一代的代表,他们已扫除了一切历史陈迹,连同路标和危险信号。

  达拉斯突然住了口,抓起父亲的胳臂大声说:“哎哟,我的老天。”

  他们已经走进伤残军人院前面栽满树的开阔地。芒萨尔①设计的圆顶优雅地浮在绽露新芽的树木与长长的灰楼上方,将下午的光线全部吸到了它身上。它悬挂在那儿,就像这个民族光荣的有形标志。

  ①Mansart,Jules Hardouln(1646—1708)法国宫廷建筑师。

  阿切尔知道奥兰斯卡夫人就住在伤残军人院周围一条大街附近的一个街区。他曾想象这地方十分幽静,甚至隐蔽,竟把照耀它的光辉中心给淡忘了。此刻,通过奇妙的联想,那金色光辉在他心目中又变成弥漫在她周围的一片光明。将近30年的时间,她的生活——他对其所知极少——就是在这样丰富的环境中度过的,这环境已经让他感到太浓烈、太刺激了。他想到了她必然去过的剧院、必然看过的绘画、必然经常出人的肃穆显赫的旧宅,必然交谈过的人,以及一个以远古风俗为背景的热情奔放、喜爱交际的民族不断涌动的理念、好奇、想象与联想。猛然间,他想起了那位法国青年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啊,高雅的交谈——那是无与伦比的,不是吗?”

  阿切尔将近30年没见过里维埃先生了,也没听人说起过他。由此也可以推断他对奥兰斯卡夫人生活状况的一无所知。他们两人天各一方已有大半生时间,这段漫长的岁月她是在他不认识的人们中间度过的。她生活于其中的社会他只有模糊猜测的份,而她所处的环境他永远也不会完全理解。这期间,他对她一直怀着青春时期的记忆。而她无疑又有了另外的、更确实的友伴。也许她也保留着有关他的独特记忆,不过即便如此,那么它也一定像摆在昏暗的小礼拜室里的一件遗物,她并没有时间天天去祷告……

  他们已经穿过了伤残军人院广场,沿着大楼侧面的一条大街前行。尽管这儿有过辉煌的历史,却还是个安静的街区。既然为数不多、感情冷漠的伤残老人都能住在这样优美的地方,巴黎必须依赖的那些富人的情况也就可想而知了。

  天色渐渐变成一团阳光折射的柔和雾霭,空中零零落落射出了电灯的黄光。他们转入的小广场上行人稀少。达拉斯又一次停下来,抬头打量。

  “一定是这儿了,”他说,一面把胳臂悄悄搭到父亲臂上。阿切尔对他的这一动作没有退避,他俩站在一起抬头观看那所住宅。

  那是一座现代式的楼房,没有显著的特色,但窗户很多,而且,奶油色的楼房正面十分开阔,并带有赏心悦目的阳台。挂在七叶树圆顶上方的那些上层阳台,其中有一个凉棚还垂着,仿佛太阳光刚刚离开它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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