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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六七天过去了,阿切尔压根没听到奥兰斯卡夫人的消息。他渐渐明白,家里任何人都不会当着他的面提她的名字。他也不想见她,当她在老凯瑟琳置于保护之下的床前时,去见她几乎是不可能的。由于情况不明,阿切尔只好听天由命,在思想深处的某个地方,怀着当他从图书室的窗口探身到冰冷的黑暗时所产生的那个主意。靠这股力量的支持,他不动声色地安心等待着。

  后来,有一天梅告诉他,曼森·明戈特太太要见他。这个要求丝毫不令人意外,因为老夫人身体不断好转,而且她一向公开承认,孙女婿中她最喜欢的就是阿切尔。梅传达这一消息时显然很高兴:她为丈夫得到老凯瑟琳的赏识而感到自豪。

  片刻踌躇之后,阿切尔义不容辞地说:“好吧。下午我们一起去好吗?”

  妻子面露喜色,不过她马上又回答说:“唔,最好还是你一个人去,外婆不高兴老见到同一些人。”

  拉响明戈特老太太的门铃时,阿切尔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巴不得一个人来,因为他肯定这次拜访会为他提供机会,私下跟奥兰斯卡夫人说句话。他早就下定决心等待这一机会自然而然地出现。现在,它来了。他站到了门阶上,在门的后面,在紧挨门厅那间挂着黄锦缎的屋子的门帘后面,她肯定正等着他。片刻之间他就会见到她,并且能够在她领他去病人房间之前跟她说上几句话。

  他只想问一个问题,问清之后,他的行动方针也就明确了。他想问的仅仅是她回华盛顿的日期,而这个问题她几乎不可能拒绝回答。

  然而,在那间黄色起居室里等着的却是那位混血女佣,她那洁白发亮的牙齿像钢琴键盘。她推开拉门,把他引到老凯瑟琳面前。

  老太太坐在床边一张像王座似的硕大的扶手椅里。她身旁有一张红木茶几,上面摆着一盏铸铜台灯,雕花的球形灯泡上面罩一顶纸制的绿色灯罩以求和谐。附近没有一本书或一张报纸,也没有任何女性消遣物的形迹:交谈一向是明戈特太太惟一的追求,她根本不屑假装对刺绣有什么兴趣。

  阿切尔发现中风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些微扭曲的痕迹。她仅仅面色苍白了些,脂肪褶皱的颜色深了些。她戴着一顶带回槽的头巾帽,由位于双下巴中间的一个硬蝶结系住,一块细布手帕横搭在她那波浪滚滚的紫睡袍上,那神态很像她自己的一位精明善良的老祖宗。她面对餐桌上的美味可能太没节制了。

  她那双小手像宠物般依偎在大腿的凹陷里,她伸出来一只,对女佣喊道:“别人谁也不让进来。要是我的女儿们来了,就说我在睡觉。”

  女佣下去了,老夫人朝外孙女婿转过脸来。

  “亲爱的,我是不是非常难看?”她快活地问,一面伸手去摸遥不可及的胸膛上的布褶。“女儿们对我说,我这把年纪已经无所谓了——好像越难掩盖反倒越不怕丑了!”

  “亲爱的,你比任何时候都更漂亮了!”阿切尔以同样的口吻说。她把头一仰,大笑起来。

  “哎,不过还是赶不上埃伦漂亮啊!”她冷不了地脱口说,一面对他敌意地眨着眼睛。没等他回话,她又补充说:“那天你坐车从码头送她来的时候,她是不是漂亮极了?”

  他放声笑了起来。她接着说:“是不是因为你这样对她讲了,所以她才一定要在路上把你赶下去?在我年轻的时候,小伙子是从不丢下漂亮女子的,除非迫不得已!”她又是一阵咯咯的笑声,接着又停住,几乎是抱怨地说:“她没嫁给你,真是太可惜了,我一直这样对她说。若是那样,也免得我眼下这样牵肠挂肚了。可是,有谁想过不让祖母挂心呢?”

  阿切尔心中纳闷,她是不是因为生病脑子糊涂了。但她突然大声地说:“咳,不管怎样,事情总算解决了:她将跟我呆在一起,家里人说什么我才不管呢!那天她到这里还不到5分钟,我就想跪下求她留下来了。在过去的20年中,我一直没弄清问题的症结呀!”

  阿切尔默不作声地听着,她接着说:“你肯定知道,他们一直在劝我:洛弗尔,还有莱特布赖,奥古斯塔·韦兰,以及其他所有的人,都一直在劝我不要让步,要断绝对她的贴补,直到让她认识到,回到奥兰斯基身边是她的职责。那个秘书还是什么人来的时候,他们以为已经说服了我。他带来了最新的提议,我承认那些条件很慷慨。可归根到底,婚姻是婚姻,钱财是钱财——各有各的用途……我当时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她突然停下来,深深吸了口气,仿佛说话变得很吃力。“可当时我把眼睛对着她说:‘你这只可爱的小鸟!再把你关到那个笼子里去吗?绝对不行!’现在定下来了。她将呆在这儿,侍候她的祖母——只要她还有个祖母可侍候。这算不上愉快的前景,但她不在乎。当然,我已经嘱咐莱特布赖,她要得到一份适当的补贴。”

  年轻人异常兴奋地听着她讲,但脑子里却一片混乱,说不清这个消息带给自己的是喜还是忧。他已经毅然决然地确定了自己的行动方针,一时竟无法调整他的思路。然而渐渐地,他意识到他的困难将会推延,机会却会奇迹般地出现,心头不觉美滋滋的。如果埃伦已经同意过来跟祖母一起生活,那必然是因为她认识到放弃他是根本不可能的。这就是她对那天他最后请求的回答:如果她不肯采取他迫切要求的极端步骤,那么,她终于屈从了折衷的办法。他又陷入那种不期而至的欣慰之中:一位准备孤注一掷的男人却突然尝到了化险为夷的甜头。

  “她不回去了——根本不可能回去了!”他大声说。

  “啊,亲爱的,我一直就知道你是站在她一边的,正因为如此,我今天才把你叫来;也正是为此,当你那位美丽的妻子提出跟你一起来时,我才对她说:‘不,亲爱的,我极想见见纽兰,我不想让任何人分享我们的快活。’因为,听我说,亲爱的——”她把头尽量往后仰,达到下颏所能支撑的最大限度,然后直视着他的眼睛说:“你瞧,我们还要进行战斗呢。家里人不想让她留在这儿,他们会说是因为我生病了,因为我是个病弱的老妇人,她才说服了我。我还没有完全康复,还不能一个接一个地跟他们斗,你必须替我干。”

  “我?”他张口结舌地说。

  “是你。有何不可?”她突然反问道,两只圆瞪的眼睛忽然变得像小刀子一样锋利。她的一只手从椅子扶手上滑落下来,一把像鸟爪般苍白的小指甲落在他手上。“有何不可呢?”她重复地追问道。

  阿切尔在她注视之下恢复了自制。

  “咳,我不顶用——我太无足轻重了。”

  “可你是莱特布赖的合伙人,对不对?你必须借助莱特布赖对他们施加影响,除非你有别的理由,”她坚持说。

  “哎,亲爱的,我支持你的主张,你不用我帮忙就能对付他们。不过,只要你需要,就能得到我的帮助,”他安慰她说。

  “这样一来,我们就安全了!”她叹口气说。她一面把头倚在靠垫中间,一面露出老谋深算的笑容补充说:“我早就知道你会支持我们的,因为他们说起回到丈夫身边是她的本分时,从来没引述过你的话。”

  面对她吓人的锐利眼光,他不免有点畏惧,他很想问一句:“梅呢——他们引述她的话了吗?”但他以为还是转换一下话题更保险。

  “奥兰斯卡夫人呢?我什么时候去见她?”他说。

  老夫人又咯咯笑了一阵,揉了揉眼皮,诡秘地打了一番手势。“今天不行,一次只见一人。奥兰斯卡夫人出去了。”

  他一阵脸红,感到有些失望。她接着说:“她出去了,孩子。坐我的马车去看里吉纳·博福特了。”

  她停了一会儿,等待这一消息产生效果。“她已经把我征服到这种地步了。她到这儿第二天,就戴上最好的帽子,十分冷静地对我说要去看里吉纳·博福特。‘我不认识她,她是什么人?’我说。‘她是你的侄孙女,一位很不幸的女人,’她说。‘她是坏蛋的妻子,’我说。‘噢,’她说,‘那我也是,可我的家人都想让我回到他身边去。’咳,这下把我击败了,于是我让她去了。终于有一天,她说雨下得很大,没法步行出门,要我借给她马车。我问她干什么去,她说,去看里吉纳堂姐——还堂姐呢!哎,亲爱的,我朝窗外望了望,一滴雨都没下;不过我理解她,让她用了马车……毕竟,里吉纳得算个勇敢的女人,她也是。而我一贯最最喜欢勇气。”

  阿切尔弯下腰,紧紧用唇吻了吻仍然搁在他手上的那只小手。

  “嗯——嗯!你当是在吻谁的手呢,年轻人?是你妻子的吧,我希望?”老夫人立即装着发出尖叫声。当他起身告辞的时候,她在他身后喊道:“向她转达外婆的爱;可最好一点也别讲我们谈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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