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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这一天的每个细节都考虑得十分周到,所以,喜宴之后,时间还很充裕。小夫妻穿上旅行装,从欢笑的伴娘和流泪的父母中间走下明戈特家宽阔的楼梯,按老规矩穿过纷纷撒下的稻米和缎面拖鞋,登上了马车;还有半小时时间,足够他们乘车去车站,像老练的旅行者那样从书亭买上最新的周刊,然后在预定的包厢里安顿下来。梅的女佣早已在里面放好了她暖灰色的旅行斗篷和簇新的伦敦化妆袋。

  雷北克的老杜拉克姨妈把房子腾出来给新婚夫妻使用,这份热心来源于到纽约和阿切尔太太住上一周的憧憬。阿切尔很高兴能避开费城或巴尔的摩旅馆普通的“新婚套房”,所以也爽爽快快地接受了这一安排。

  去乡下度蜜月的计划让梅十分着迷。看到8位伴娘煞费苦心也猜不出他们神秘的退隐地,她像个孩子似的乐坏了。把乡间住宅出借给别人被认为是“很英国化”的事情,这件事还最终促使人们普遍承认,这是当年最风光的婚礼。然而住宅的去处却谁也不准知道,惟独新郎、新娘的父母属于例外,当他们被再三追问时,总是努努嘴,神秘兮兮地说:“呀,他们没告诉我们——”这话显然是真的,因为根本没有那种必要。

  他们在卧车包厢里安顿停当,火车甩开市郊无边无际的树林,冲进凄清的春光中。这时交谈反而比阿切尔预料的还要轻松。无论看外表还是听声音,梅还是昨天那个单纯的姑娘,渴望与阿切尔对婚礼上发生的事交换看法,就像一位伴娘和一位引座员不偏不倚地议论一样。起初,阿切尔以为这种超脱的态度只是内心激动的伪装,但她那双清澈的眼睛却流露出毫无党察的宁静。她第一次和丈夫单独在一起,而丈夫只不过是昨天那个迷人的伴侣。没有谁能让她如此倾心,没有谁能让她这样绝对地信赖。订婚、结婚这种令人愉快的冒险,其最大的乐趣就是独自跟随他旅行,像个成年人一样一;一实际上,是像“已婚女人”一样。

  奇妙的是——正如他在圣奥古斯丁的教区花园里所发现的——如此深沉的感情竟能与想像力的如此贫乏并存。不过他还记得,即使在那时,她一经摆脱良心的重负、恢复了少女的纯朴,是如何令他大吃了一惊。他看出,她或许能竭尽全力应付生活中的种种遭遇,却决不可能靠偷偷的一瞥就会预见到什么。

  也许,是缺乏觉察力才使她的眼睛如此澄澈,使她面部表情代表了一种类型而不是一个具体的个人,仿佛她本来可以被选去扮演市民道德之神或希腊女神,紧贴着她那白嫩皮肤流淌的血液本应是防腐液体而非可以令她憔悴衰老的成分。她那不可磨灭的青春容颜使她显得既不冷酷又不愚钝,而只是幼稚和单纯。冥想之中,阿切尔忽然发觉自己正以陌生人惊诧的目光看着梅,接着他又陷入对婚礼喜宴及得意洋洋、无所不在的明戈特外祖母的回忆中。

  梅也定下心来,坦言喜宴的愉快。“虽然我感到很意外——你也没想到吧?——梅多拉姨妈到底还是来了。埃伦曾来信说,她们俩都身体欠佳,不堪旅途劳累。我真希望是埃伦恢复了健康!你看过她送我的精美老式花边了吗?”

  他早知道这一刻迟早会来,但不知为什么,他却想凭借意志的力量阻止它。

  “是的——我——没有,对,是很漂亮,”他说,一面茫然地望着她,心里纳闷:是否一听到这个双音节的词,他精心营造起来的世界就会像纸糊的房子那样在他面前倒塌。

  “你不累吧?我们到了那里喝点儿茶就好了——我相信姨妈把一切都安排停当了,”他喋喋不休地说,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梅的心却立即飞向了博福特赠送的那套华贵的巴尔的摩银制茶具和咖啡具,它们与洛弗尔·明戈特舅舅所赠的托盘和小碟非常匹配。

  在春天的暮色中,火车停在了雷北克车站。他们沿着站台向等候的马车走去。

  “啊!范德卢顿夫妇太好了!——他们从斯库特克利夫派人来接我们了。”阿切尔大声说道。一名穿便服的安详的男仆走到他们面前,从女佣手中接过包裹。

  “非常抱歉,大人,”这位来使说。“杜拉克小姐家出了点儿小事;水箱上有个小洞。是昨天发现的,今天一早,范德卢顿先生听说后,立即派了一名女佣乘早班火车去收拾好了庄园主住宅。大人,我想你会发现那儿非常舒服;杜拉克小姐已把她的厨子派去了;所以在那儿会跟雷北克完全一样。”

  阿切尔木然地盯着说话的人,致使后者以更为歉意的语调重复说:“那儿完全一样,大人,我担保——”,梅热情洋溢的声音打破了令人尴尬的沉默:“和在雷北克一样?庄园主的宅子吗?可那要强一万倍呢——对吗,纽兰?范德卢顿先生想到这地方,真是太好了。”

  他们上路了,女佣坐在车夫的旁边。闪闪发光的新婚包裹放在他们前面的座位上,梅兴奋地继续说道:“想想看,我还从没进过那房子呢——你去过吗?范德卢顿夫妇很少给人看的。不过他们好像对埃伦开放过,埃伦告诉我那是个非常可爱的小地方:她说这是她在美国见到的惟—一所完美的住宅,使她觉得在里面很幸福。”

  “哎——我们就会非常幸福的,对吗?”她丈夫快活地大声说;她带着孩子气的微笑回答:“啊,这只是我们幸运的开端——幸运之星将永远照耀我们!”

  20

  “当然啦,亲爱的,我们一定得和卡弗莱太太一起吃饭,”阿切尔说。隔着寄宿处早餐桌上那些不朽的不列颠合金餐具,他妻子皱着眉,焦急地望着他。

  秋季的伦敦,阴雨绵绵,一片荒凉。在这儿,纽兰·阿切尔夫妇只有两个熟人,也是两个他们一味要躲避的人,因为按照老纽约的惯例,强行使自己引起国外熟人的注意是有失尊严的。

  阿切尔太太和詹妮在去欧洲观光的途中,一惯俗守这一原则,她们以令人费解的矜持对待游伴的友好表示,差不多创下一项纪录——除了旅馆和车站的服务员,她们从没和“外国人”讲过一句话。对于自己的同胞——除了那些早已认识或完全信赖的——更是公然地不屑一顾;因而,在国外的几个月里,除了偶尔遇上奇弗斯、达戈内特或明戈特家的一两个人,始终是她们两个人相互厮守。然而智者千虑也难免一失,在波茨思的一个晚上,住在走廊对面的两位英国女士之一(詹妮已详细了解了她们的姓名、衣着和社会地位),上门寻问阿切尔太太是否有一种药,另一位女士——来者的姐姐,卡弗莱太太——突然患了支气管炎;不带全家庭备用药品决不外出旅游的阿切尔太太碰巧能提供她所需的药。

  卡弗莱太太病情很重,而且是和妹妹单独旅行,所以对阿切尔太太及小姐格外感激,是她们提供了独到的安慰,是她们干练的女佣协助护理病人恢复了健康。

  阿切尔母女离开波茨恩的时候,根本没想过会再见到卡弗莱太太和哈尔小姐。阿切尔太太认为,没有比强使自己受到外国人——一个因偶然机会提供过帮助的外国人——的关注更“有失尊严”的事了。然而卡弗莱太太和妹妹对这种观点却一无所知,即便知道也会觉得不可理解。她们对在波茨恩善待她们的“愉快的美国人”产生了感激不尽的情结。她们怀着感人的真诚,抓住每一次机会拜会来大陆旅行的阿切尔太太和詹妮,并在打听两人往返美国途经伦敦的时间方面表现出了超凡的精明。这种亲密关系逐渐变得牢不可破,每当阿切尔太太和詹妮下榻于布朗旅馆时,总会发现两位热情的朋友正等着她们。她们还发现这两位朋友跟自己一样,也在沃德箱里种蕨类植物,缝制流苏花边,阅读邦森男爵夫人的回忆录,并对伦敦主要的专栏作家有自己的看法。正如阿切尔太太所说的,认识卡弗莱太太和哈尔小姐,使“伦敦变了样”。到纽兰订婚时,两家的关系已经牢不可破,以致向两位英国女士发出婚礼邀请成了理所当然的事。她们也回赠了一大束装在玻璃匣里的阿尔卑斯压花。当纽兰和妻子即将赴英时,阿切尔太太在码头上最后叮嘱道:“你务必要带梅去看望卡弗莱太太。”

  纽兰和梅本不打算遵命,但卡弗莱太太凭着她惯有的精明找到了他们,并发了请柬请他们吃饭;正是为了这份请柬才使梅面对着茶和松饼紧锁愁眉。

  “这对你来说没有什么问题,纽兰,你认识他们。可我在一群从没见过的人中间会很害羞的。而且,我穿什么呢?”

  纽兰向后靠在椅背上,对她微笑着。她看上去更漂亮了,也更像狄安娜女神了。英格兰湿润的空气使她的面颊越发红润,稍显刻板的少女面容也柔和了,若不然,就是她内心幸福的喜悦像冰层下的灯光那样显露了出来。

  “穿什么?亲爱的,我记得上星期从巴黎运来了一箱子衣服嘛。”

  “对,当然啦。我的意思是说不知该穿哪一件。”她噘起了小嘴。“我在伦敦还没出去吃过饭,也不想让人笑话。”

  他竭力想为她分忧。“可是,英国的女士晚上不也和其他人穿得一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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