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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7

  亨利·范德卢顿太太默不作声地听着表妹阿切尔太太的叙说。

  范德卢顿太太一向不爱讲话;而且,她的性格和所受的训练都使她不肯轻易作出承诺,但她对真心喜欢的人还是很有同情心的。对于这些情况,提前做好思想准备固然不错,但即使你有过亲身体验,也难保就能抵御得住麦迪逊大街白壁高顶的客厅里袭来的阵阵寒意。浅色锦缎的扶手椅显然是为这次接待刚刚揭去盖罩,一层薄纱依然罩着镀金的壁炉装饰及雕刻精美的盖恩斯巴罗所画的“安吉莉卡·杜拉克小姐”画像的像框。

  由亨廷顿绘制的范德卢顿太太的画像(身着带威尼斯针绣花边的黑丝绒),面对着她那位可爱的女前辈的像。这张画像被普遍认为“像卡巴内尔①的作品一样精致”,虽然已经画了20年,至今仍然显得“惟妙惟肖”。的确,坐在画像下面听阿切尔太太讲话的范德卢顿太太,与画框中那位靠在绿布窗帘前那把镀金扶手椅上、眼睛低垂的年轻美女很像一对孪生姐妹。范德卢顿太太参加社交活动——或者不如说她打开自己的家门迎接社交活动(因为她从不外出用餐)的时候,仍然穿着带威尼斯针绣花边的黑丝绒,她的金发虽然已经褪色,但并未变成灰白,依然从额前的交叠部位平分开。两只淡蓝色眼睛中间笔直的鼻子,仅仅在鼻孔附近比画像制作时略显消瘦。实际上,她总是让纽兰·阿切尔觉得,仿佛她一直被可怕地保存在一个没有空气的完美实体之中,就像那些被冷冻在冰川中的尸体,好多年还保持着虽死犹生的红润。

  ①卡巴内尔(1823—1889),法国画家,以画像著称。

  跟家中所有的成员一样,他敬重并崇拜范德卢顿太太,不过他发现,她那略带压制的亲切态度还不如母亲几位老姑的严厉容易让人接近,那几位恶狠狠的老处女不等弄清别人的要求,就会照例说一声“不行”。

  范德卢顿太太的态度看不出是与否,不过总显示出仁慈宽厚的样子,直至她的薄嘴唇撇出一丝笑意,才几乎是千篇一律地回答说:“我得先和我丈夫商量一下。”

  她与范德卢顿先生是那样相似,阿切尔常常纳闷,经过40年亲密的夫妻生活,两个如此融洽的人,怎么还能分出你我,还有什么争端需要商量。然而,由于这对夫妻谁也未曾不经双方秘密会谈就独自做出过决定,阿切尔太太和儿子阐明他们的问题之后,只好安心地等待熟悉的措辞。

  然而很少让人意外的范德卢顿太太这时却令母子二人大吃一惊:她伸出长长的手去够铃绳。

  “我想,”她说道,“我要让亨利听一听你对我讲的情况。”

  一名男仆出现了,她又严肃地对他说:“如果范德卢顿先生读完了报,请他劳神过来一趟。”

  她讲“读报”的口气宛如一位大臣的妻子讲“主持内阁会议”,这并非由于她成心妄自尊大,而是因为终生的习惯及亲友们的态度致使她认为,范德卢顿先生的一举一动犹如执掌大政般重要。

  行动的迅速表明她跟阿切尔太太一样觉得情况紧迫;不过惟恐给人未与丈夫商量就率先表态的印象,她又极为亲切地补充说:“亨利一直很乐意见你,亲爱的艾德琳;他还想祝贺纽兰。”

  双扇门又被庄严地打开,亨利·范德卢顿先生从中间走了进来。他又高又瘦,穿着长礼服,一头已经稀薄的金发,跟妻子一样笔直的鼻子,一样冷淡斯文的目光,只不过两只眼睛是灰色而不是浅蓝色。

  范德卢顿先生以表亲的和蔼与阿切尔太太打过招呼,又用跟妻子同样的措辞向纽兰低声表示了祝贺,然后又以在位君主的简洁在一张锦缎扶手椅里就坐。

  “我刚刚读完《纽约时报》,”他说,一面把长长的指尖收拢在一起。“在城里上午事情太多,我发现午饭后读报更合适。”

  “噢,这样安排是很有道理的——我想我舅舅埃格蒙特过去确实常常说,他发现把晨报留到晚餐后读,不会使人心烦意乱,”阿切尔太太附和地说。

  “不错。我亲爱的父亲就讨厌忙乱,可我们如今却经常处于紧张状态,”范德卢顿先生很有分寸地说,一边从容而又愉快地打量着遮蔽严实的大房间。阿切尔觉得这屋子是其主人完美的化身。

  “我希望你真的已经读完报纸了,亨利?”他妻子插言道。

  “完了——读完了,”他向她保证说。

  “那么,我想让艾德琳对你讲一讲——”

  “哦,其实是纽兰的事,”母亲面带笑容地说,接着又复述了一遍洛弗尔·明戈特太太蒙受公开侮辱的咄咄怪事。

  “当然,”她最后说,“奥古斯塔·韦兰跟玛丽·明戈特都认为——尤其是考虑到纽兰的订婚——你和亨利是应当知道的。”

  “噢——”范德卢顿先生深深吸了一口气说。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白色大理石壁炉台上那架巨大的镀金时钟发出的嘀嗒声变得像葬礼上一分钟鸣放一次的炮声那样轰轰隆隆。阿切尔敬畏地思忖着这两个瘦弱的人,他们肩并肩坐在那儿,像总督一样严肃。是命运强迫他们做了远古祖先的权威代言人,尽管他们可能巴不得深居简出,在斯库特克利夫的草坪上挖除杂草,晚上一起玩纸牌游戏。

  范德卢顿先生第一个开口。

  “你真的以为这是劳伦斯·莱弗茨故意——捣乱的结果吗?”他转向阿切尔问道。

  “我敢肯定,大人。拉里最近特别放荡——但愿路易莎舅妈不介意我提这事——和他们村邮电局长的妻子还是什么人打得火热;每当格特鲁德·莱弗茨产生怀疑,他担心要出乱子的时候,就挑起这类事端,以显示他多么讲道德。他扯着嗓门嚷嚷,说邀请他妻子去见他不愿让她见的人是多么不合适。他纯粹是利用奥兰斯卡夫人做避雷针,他这种把戏我以前见得够多了。”

  “莱弗茨这家人!——”范德卢顿太太说。

  “莱弗茨这家人!——”阿切尔太太应声说。“假若埃格蒙特舅舅听到劳伦斯·莱弗茨对别人社会地位的看法,他会说什么呢?这说明上流社会已经到了什么地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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