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伊迪丝·华顿 > 石榴籽 | 上页 下页


  在那些灰色信件一封封地飞来之后,她在乎的不止是他那种缩手缩脚找茬的不安举动——似乎并非出自他的本意——,还有他在收到了那样的一封信后的眼神。那种眼神不只是毫无爱意,甚至不只是淡漠;那是一个曾远离了日常生活的人回到熟悉的环境中对一切都感到莫名其妙的眼神。她对那种眼神的在乎远远超过了对他找茬闹事的烦心。

  虽然从第一封信起她就确认灰信封上是一个女人的笔迹,但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把那些神秘信件同私情联系起来。她太相信丈夫的爱,太自信自己已填满了他的生活,根本想不到那上面去。它似乎从未给他带来任何情感上的欢愉,因而更像是律师的事务信件而非私人信件。大概是个烦人的委托人写来的,他常说女委托人差不多个个难缠——她们不愿他的秘书拆看她们的信便把信直接寄到他家里。是这样;如果确实如此,那位不知名的女性一定尤其讨厌,这可以从她的信所产生的效果上判断出来。而且,尽管在职业道德方面他可以称得上是位典范,但他没有一点点抱怨且从未对夏洛蒂提起某个讨厌的女人为了一起不利于她的案件对他纠缠不休,这还是有点奇怪。他也不止一次地对她说过这一类的隐秘——当然是略去名字和细节的,但是对于这些神秘的信件他却始终守口如瓶。

  还有一种可能,说好听点叫“藕断丝连”。夏洛蒂·阿什比是个深谙人事的女人,对于人心的错综复杂她从不抱幻想,而且有关“藕断丝连”之类的事她也耳闻目睹了不少。可她嫁给肯尼斯·阿什比后,她的朋友们不仅没有暗示过这类可能性,反而说:“这下你惨了,嫁给一个大情人不过是挂名差使。肯尼斯自看见爱尔西·考特后连别的女人看都再没看过一眼,他们婚后那些年,他看上去总是更像一个快快不快的情人,而不是一个安适舒心的丈夫。他决不会让你动一把椅子或挪一下台灯的;而且不管你去做什么,他心里总会拿爱尔西同你比较的。”

  朋友们的警告并未成为现实,他只是偶尔对她带孩子的能力有些怀疑,渐渐地就连这也因为她的好脾性和孩子们对她显而易见的好感而烟消云散了。肯尼斯最好的朋友说过,若不是出于对自己职业的热忱,肯尼斯恐怕早随他前妻去了,可这位忧伤的鳏夫却在两年之后受上了夏洛蒂·高斯,在一场热烈的求婚后娶了她并带她到热带去度蜜月,并且自那以后一直保持着最初的那种情人似的温存体贴。他在求婚之前曾坦白地对她提过对前妻的挚爱以及她卒死后他的绝望;但即便在那时他也不是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的生活无法重新开始。他曾那样坦诚自然地对夏洛蒂承认自己从一开始就希望将来生活会重新赐福给他。婚礼之后当他们回到这幢他与他前妻共同生活了十二年的屋子时,他几乎是立刻向夏洛蒂道歉说因为没有钱而没能为她重新装修整幢房子,但他知道每个女人对于家具和家庭布置——男人从不注意这一类的事——都有自己的一套,他请求她自行安排,做一切她认为合适的变动,不必征求他的意见。而她呢,也尽量不去作什么变动。就这样,他们在旧环境中开始了新生活,但他却表现得很坦然,她也就很快地自在起来了,而当她发现一直挂在他书桌上方的爱尔西·阿什比的画像在他们不在时被移到了孩子们的屋子里时,她竟忍不住深感内疚。她清楚自己是这次“放逐”的间接原因,因而对丈夫提及了此事。但他说:“噢,我想她应该看着孩子们长大。”那回答打动了夏洛蒂的心,而且令她心满意足。随着时间的流逝,她不得不承认没有那张冷美人的瓜子脸在书房墙上监视,她感觉在这幢屋子里过得更舒心更自在,对丈夫也更有信心。肯尼斯的爱仿佛已刺探出她连对自己都难以承认的秘密——她急切地需要感觉到自己才是他的主宰,即便是对他的过去。

  尽管有那深埋心底的幸福支撑着她,可奇怪的是最近她还是发现自己有些焦虑不安。那种焦虑确实存在,并在这样一个下午——也许是因为她比平时累,也许是找新厨子的种种麻烦或者别的什么微不足道的心理上或生理上的原因——她发现自己无力与之抗衡。手里拿着弹簧门的钥匙,她回头向寂静的小街以外的繁华大道望去,天空已经被这城市的夜生活照得通亮。“门外是摩天大楼、广告、电话、无线电、飞机、电影、汽车以及其他所有二十世纪的发明创造,”她想,“而门里面却是我无法解释也无法与之相沟通的东西,这东西像生活一样神秘,像世界一样古老……胡思乱想!有什么好担心的呢?现在已有三个月没收到过那信了——自我们在乡间过了圣诞节回来的那天起……,奇怪的是它们似乎总在我们度假之后来!……我又凭什么以为今晚就会有一封呢?”

  她真不明白为什么——而这正是最糟糕的,至少是最糟糕之中的一件——有多少天,她站在那儿,因为预感到某种不可思议、无法忍受的事正在挂着帘子的门里边等待她而浑身打着寒颤,可是等她开门进去却发现什么也没有;又有多少天,她因同样的预感而浑身发冷,进门后发现躺在桌上的灰色信封证实了这种预感。所以从上封信来过后,她每晚都会感到那种不祥的预兆,每晚进门时都会觉得寒气袭人,因为她总是害怕那封信又来了。

  唉,她受够了,她确信自己不能继续那样下去了。如果说她丈夫在信来的当天面色惨白、头痛欲裂,他似乎很快就会恢复过来;可她不行。对她而言那种压抑是持久的,原因很简单,她丈夫知道信是谁写来的,都写了些什么。他事先已经对要应付的事有所准备,尽管可能不好应付,可他总是主动的,而她却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只能一个劲地胡思乱想。

  “我受不了了!我一天也受不了了!”她一面用钥匙开门,一面大声说道。她开了门走进去,看见那儿,桌子上,躺着那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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