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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我不太清楚。他当时病得很厉害,等病好了,他的位子已经有人顶了。他去年十月和我妹妹结婚,他们去了圣路易斯,我有两个多月没有他们的任何消息了。我就这么一个妹妹,我为她担心都快发疯了。”

  “原来这么回事,”卢米斯先生想了想后说。“拉米在这儿受聘的什么职务?”过了一会儿,他问道。

  一他——他对我们说是钟表部的一个负责人。”她结结巴巴地说,心头突然掠过一丝怀疑。

  “这可能有点夸张。等我查一查我们的名册就可以告诉您。请再说一遍名字?”

  “拉米——赫尔曼·拉米。”

  接下来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只能听到卢米斯先生翻动名册时纸页的哗哗吉。不一会他查到了,他的手指放在两页之间。

  “在这儿——赫尔曼·拉米。他曾是我们的一名普通工人,到去年六月为止离开我们已有三年半了。”

  “因为生病?”安·伊莉莎的声音在发抖。

  卢米斯先生看上去有点犹豫;然后他说:“我没有发现提到疾病的事。”安·伊莉莎感到他充满同情的眼光又落到她身上。“也许我该告诉您真相,他是因为吸毒而被解雇的。他是个能干的工人,可我们没法让他不吸毒。我很抱歉告诉您这些,但这似乎更好一些,因为您说过您为您妹妹担心。”

  办公室抛光的墙面从安·伊莉莎眼中消失,无数钟表的嘀嗒声在她耳畔像是风暴中海浪的咆哮。她张开嘴可一句话也说不出,她想站起来,可地板从她脚下消失了。

  “我非常抱歉。”卢米斯先生重复着,合上了名册。“现在我完全想起那人来了。他经常时不时地消失,再回来时,那副样子让他好几天什么也干不成。”

  安·伊莉莎一边听着,一边回忆起那天她发现拉米先生在他的柜台后面那一副凄凉沮丧的模样。她又看到那双抬起来看着她、却朦朦胧胧,连她也认不出的眼睛,他的店里那层覆盖一切的灰尘,以及那座摆在窗台上,样子像一条爪子按在书上的纽芬兰狗的绿色青铜座钟。她慢慢地站了起来。

  “谢谢您。很抱歉打扰您了。”

  “没什么,您说拉米去年十月和您妹妹结婚了?”

  “是的,先生,而且他们结婚后就马上去了圣路易斯,我不知道怎样能找到她。我还以为这地方谁或许会知道点他的事。”

  “嗯,可能有些工人会知道。给我留下您的名字,我要是有他的下落会给您带信去的。”

  他递给她一支铅笔,她写下她的地址,然后便茫茫然地从无数的钟表之间走了出去。

  11

  卢米斯先生果然守信用。几天后他写来信说他在车间里打听过,可没有结果,没人能知道拉米的下落。当安·伊莉莎把那封信折好夹在《圣经》的书页中时,感到她最后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梅林斯小姐很早就建议由警方出面解决,并从她喜爱的文献中抄下来了一些反映平克顿侦探所超自然能力的案例;但是找霍金斯先生一商量,这一方案也破灭了,他说侦探一天的报酬大约是二十元;而且出于一种对法律莫名其妙的恐惧,再加上伊芙林娜被穿着蓝制服的“长官”抓在手里的模糊景象,都使得安·伊莉莎没敢请求警方的帮助。

  自从收到卢米斯先生简短的信后,好几周时间便这样过去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咳嗽一直缠着安·伊莉莎一直到了晚春。镜子中的形象变得更加惟淬、瘦削。

  临近春季时,一位女士临产,住进了门多萨家庭旅馆。通过梅林斯小姐好意的介绍,做婴儿衣服的工作就委托给了安·伊莉莎。这样她对眼前的忧虑便得到了一些缓冲;但她还是很难体会到这种放松的感觉。她自己的生活她已考虑的最少。有时她想把店一了百了地放弃;只是害怕如果她变换了地址,伊芙林娜就无法找到她了,这使得她不能把这计划付诸实施。

  现在她已经放弃了寻找妹妹的最后一线希望,她头脑中唯一能想象到的便是有朝一日伊芙林娜会自己回到她身边。发现了拉米的秘密后,她更是惊恐万分。在冷清的店铺,在寂寞的里屋,一想到伊芙林娜可能遭受到的痛苦;安·伊莉莎便会感到倍受折磨。在她的沉默底下隐藏着怎样的恐惧呢?安·伊莉莎非常害怕梅林斯小姐会慢慢地从她的言谈中探出她从卢米斯先生那里所了解到的事情。她敢肯定万一梅林斯小姐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有很多关于吸毒者的坏话要说的,可她哪有勇气去听这一切呢?“吸毒者”——这个字眼听起来就万分邪恶。她似乎已经能听见梅林斯小姐在舌头上把这个词翻来滚去。即使不考虑别人会怎么说,就是安·伊莉莎自己也会长时间地陷入充满邪恶景象的想象当中去的。有时在夜里,她听见有人叫她,那是妹妹的声音,由于一种莫名的恐惧而变得很微弱。她最为平静的时刻是她想方设法说服自己伊芙林娜已经死了。然后她便会十分悲痛但却更加镇定地想象着伊芙林娜被扔进某个不为人知的墓地,默默地被掩埋在土里,没有刻着她名字的墓碑,也没有一个人在探望了其他的死者后愿意在她的墓前停下来,扔一朵同情的花。然而,这种想象也没有能带给安·伊莉莎一丝哪怕是消极的慰藉。而且,在它朦胧的轮廓中,总是潜伏着那个阴暗的信念,伊芙林娜还活着,受着罪,想着她。

  一个夏天就这样慢慢地过去。安·伊莉莎明白霍金斯先生和梅林斯小姐都带着慈爱和焦虑注视着她,但知道这些并不能给她带来宽慰。她不再在乎她们是怎样看她,怎样想她的。她的忧伤远远不是人力可以治愈的。过了不久她便意识到她们清楚她们帮不了她。她们仍然在繁忙之余尽可能多地来这里,但她们在这里呆的时间越来越短了,而且霍金斯夫人来时总带着亚瑟或抱着婴儿,这样她就有了可谈的话题,而且她还有了她时不时想骂两句的人。

  秋天冬大接踵而至。生意又开始冷清下来,只有极个别的顾客光顾这家楼底的小店。一月份,安·伊莉莎当掉了她母亲留下来的羊绒披巾,她的拼花胸针,和那个一直用来摆放闹钟的红木橱架;她本来也要卖掉床架的,但因为始终想着伊芙林娜回来后虚弱疲惫,需要一个安卧休息的地方面作罢。

  冬天也按时过去了。三月又出现了,多风的街角处黄色的万寿菊繁星般开放,这让安·伊莉莎不由得联想起某个春日,伊芙林娜手捧万寿菊走进家门。尽管这些花儿过早地给街道增添了几分明艳,但这月份仍是严酷而又多风暴的,安·伊莉莎不能在内心深处得到丝毫暖意。然而她还是漫不经心地开始了生活中能治愈一切的各种繁琐劳作。渐渐地,她习惯了独自一个人的生活,并开始对这个季节带来的零零星星的新顾客产生了一种懒洋洋的兴趣。虽然对伊芙林娜的思念依旧强烈,但它已不再那么持久地占据她头脑的前沿阵地了。

  一天下午,天色已经很晚了,她正坐在柜台后面,裹在披肩里,想着还得等多久她才能合上百叶窗,回到相对舒坦一些的里屋中去。她没有专注地去想任何一件事,只有朦朦胧胧地回想到了那个穿泡泡袖的女士。她在一段长时间的销声匿迹之后前天又出现了,袖子的式样已经不复从前。她来这里买了些带子和针。那女士仍戴着孝,但很明显,她的心情在好转,安·伊莉莎从中看到她生意的希望。这位女士约一小时前离开了她的店,迈着优雅的步伐朝第五大街走去。她以她惯常的和蔼方式向安·伊莉莎问好。安·伊莉莎想,她们认识了这么长时间,自己却不知道那女士的名字,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她想着,想着,便不由地想到了这位女士袖子的新款式,她很后悔刚才没有仔细看看那袖子。她觉得梅林斯小姐可能很想知道这袖子的做法。安·伊莉莎的观察力永远不如伊芙林娜那么敏锐,要不是伊芙林娜过分专注于她自己而不能发挥这种能力的话,她肯定能像梅林斯小姐经常说的那样能用“眼睛做衣服纸样”;她肯定能在转眼间用折叠的报纸剪出那个新袖子!想着这些,安·伊莉莎希望那位女士能回来,让她再看一眼那个袖子。不过,她可能还会经过这里的,因为她就住在广场,或广场附近。忽然她发现柜台上有一块干净的小手缉:这肯定是从那位女士的手提包中掉出来的,那么她或许会回来取的。安·伊莉莎一想到这便感到高兴,坐在柜台后面盯着逐渐暗下来的街道。她总是尽可能晚地点燃气灯。火柴盒一直放在胳膊肘旁,这样,一旦有人来她可以马上给喷气嘴上点火。最后她发现一个纤细灰暗的身影穿过越来越深的黄昏走下台阶,向她的店走来。一丝欣喜顿时温暖了她的心,她伸手去点气灯。“我相信这次我一定会问她叫啥名字的。”她想。她将火焰调到最高,看见站在门口的是她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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