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谷崎润一郎 > 阴翳礼赞 | 上页 下页


  我们曾访问奈良、京都的有名古刹,看到了一些被寺院视为珍品的挂轴悬挂于深奥的大书院的壁龛中。

  那些壁龛,白天也较幽暗,书画图像看不清楚。只能边听导游的说明,边探视褪了色的墨迹,凭想象感觉它的高明,可是那模糊不清的古诗画与薄暗的壁龛配合却是多么地美妙!不仅图像模糊不成问题,相反,那样不鲜明的图像反而觉得颇为适宜。

  总之,这种场合,那古画不过是隐约、微弱光线所掩映的优美的‘面”,不过起了与沙壁相同的作用。

  我们选择挂轴,要珍重时代和古雅的理由,即在于此;新的图画,无论是水墨的或者淡色彩的,一不注意即会有损于壁龛的阴翳。

  如果把日本的居室比喻为一幅墨画,则纸拉门是墨色最淡的部分,壁龛为最浓的部分。我每次看到异常幽雅的日本客厅的壁龛时,总感叹日本人理解阴翳的奥秘,掌握光与阴翳的巧妙运用。

  其实这两者之间并无任何特别的联系。

  要言之,只有以整洁的木材与整洁的墙壁隔成一个凹字形的空间,由此透进的光线,可在这凹形空间随处形成朦胧的隈窝。

  不仅如此,我们还眺望书斋窗上挂着的横木后面、花盆周围、棚架之下充溢着的黝暗,虽然明知这里并无阴荫,却感觉到这里有宁静的空气,永规不变的闲寂在领略这种黝暗。

  我想西方人所谓“东方的神秘”大概就是指这种黝暗所具有的无形的寂静。

  我们少年时期定睛凝视那阳光照射不到的客厅与书斋内的壁龛深处,总感到一种难于言喻的恐俱与寒颤。其神秘的关键在何处呢?揭穿奥秘,就是那阴翳的魔法。如果将各处的阴翳消除,那么顷刻间壁龛就成为一片空白。

  我们祖先的天才,就是能够将虚无的空间任意隐蔽而自然地形成阴翳世界,在这里使之具有任何壁画和装饰都不能与之媲美的幽玄味。这几乎是简单的技巧,实际上却是极不容易做到的事。例如壁龛旁窗子的凹凸形、窗上横木的深度、壁龛框架的高度等等,一一都必须煞费苦心地思考、制作。

  我伫立在书斋中微微透光的纸拉门前,竟然忘却了时光的推移。

  所谓书斋,顾名思义,古时是读书之所,因此开建了窗户,但不知不觉却为壁龛采光之用。但诸多场合,与其说是采光,还另有作用,即从侧面射入的外光,经过纸拉门的过滤,适当地减弱了光线。

  从纸拉门背后映射的反光,如何地寒飕飕、冷冰冰,呈现寒寂的色调。

  潜入屋檐,通过走廊,好容易返回庭园的阳光,已经精疲力竭,仿佛丧失了血气似的,只能在拉门的纸张上呈现淡淡的白色而已。

  我屡屡伫立在纸拉门前凝视着毫无眩目之感的微弱光线。

  高大的伽蓝建筑的客室,与庭园相距较远,终于光线暗弱,无论春夏秋冬,阴晴雨雪,早晨、中午、傍晚,微弱的光线几乎无甚变化,而在纸拉门上纵直线条的间隙里,仿佛经过过滤的尘埃,沁入纸张而永久静止地停留着,看了令人惊异。

  那时我一边惊疑那如梦幻的光亮,一边屡次眨跟,觉得眼前有何飞翔物模糊了自己的视线。

  这是因为纸拉门微弱的反光,无力驱散壁龛上的浓荫,反而被浓荫弹了回来,使出现了模糊的昏暗境界。

  诸君如进入这样的客室,会感到满屋子荡漾的光线与普通的不同,会引起一种感觉,即令人感到这种光线会给予人重重恩惠。

  在这样的屋子里,甚至会不知时光的推移:岁月在不知不觉中流逝,会不会走出屋子已成为白发老人,令人怀有一种对“悠久”的恐惧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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