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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


  光听阿春的报告,幸子觉得情况还不够清楚。她想如果只是因为弄不到德国制的催生药,而使产妇垂危的话,她觉得总有办法把药弄到手;一般产科医院往往为特殊病号多少秘藏一些进口药品,只要自己亲自去哀求院长,说不定就能让他拿出来。雪子在旁边也说:“到了这步田地,不能再顾虑社会上的物议了。”一再促请幸子去医院看望产妇。随后贞之助也起身了,他赞同雪子的意见,还说他曾对三好当面保证由他负责细姑娘和胎儿的安全,现在既然听到这样的消息,决不能置之不顾。所以他不仅叫幸子马上就去,而且还通知三好立即去医院。

  提起神户的船越医院,那里的院长是一位德高望重的熟练专家,社会上素有定评,所以去年幸子推荐给了妙子,但是幸子自己并不认识那位院长。为了预防万一,幸子家里藏有一些现已成为贵重品的西药,她从中挑出可拉明、偶氮磺胺、维生素B等针药拿到医院去了。到那里时,三好已经先在病室里了。妙子从去年秋天到现在已经半年不见幸子,一见她进入病室,妙子就含着眼泪说:“二姐你来得好……我觉得这次不行啦。”说完又哭了起来。这时她手脚只管乱折腾,嘴里还吐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那东西异常肮脏,全是黏糊糊的块状物。三好听女护士说,那是从嘴里吐出的胎儿的毒素。幸子看时,很像婴儿落地后拉出来的胎粪。她立刻跑进院长室,拿出贞之助的名片,又掏出全部随身带来的针药说:“先生,我好不容易才凑出这点儿药品,可是无论怎样也弄不到德国的催生剂。……请您在全神户帮我搜求一下吧。……只要有人有那样的药,任何高价我都愿意出。……”幸子故意提高嗓门像半疯子那样叫喊,终于哀求得好好先生的院长勉强拿出一支进口催生剂说:“其实我们医院里还备有一支这样的药,真的只有这一支了。”没想到那支针药刚注射五分钟,妙子马上阵痛发作,和国产品一比较,幸子他们当场看到了德国制品的优越性。随后妙子被送进分娩室,幸子、三好和阿春坐在走廊的长凳上守候着。刚听到妙子哼了两声,就看见院长手里拎着婴儿冲出屋子飞快跑进手术室,半小时中只听到啪嗒啪嗒的拍打声从手术室传出来,但是始终没有听到婴儿的哭声。

  妙子从分娩室被送回原来的病房。幸子等三人回到妙子病床周围屏息听着。过了好久还听到啪嗒啪嗒的声音,可以想象院长还在白费劲。一会儿工夫护士走来说:“很对不起,婴儿临盆前还好好的活着,分娩时死了。尽管用尽一切办法抢救,连府上带来的可拉明也注射了,遗憾的是始终没有苏醒过来。详细情况院长马上会来说明。我认为至少该把产妇为婴儿准备的毛衫给遗骸穿上。”说完她就接过妙子在有马缝制的婴儿衣出去了。不久院长抱了死婴儿走进屋子,汗流满面地说:“实在对不起,我失败了。因为胎儿是横产,所以由我助产。托出胎儿时我失了手,婴儿窒息死了,这是很少有的事。我保证过没问题,可是竟闹出这种失误,真不知怎样道歉才好。”幸子看到院长坦率认错,其实不认错也没什么,他却诚惶诚恐地陈谢,幸子对他的诚恳态度反而产生一种好感。院长一面举起婴儿让大家看,一面说:“生的是位小姐。请看多美的脸蛋呀!决不是我说奉承话,我接生过不知多少次,从来没见过这样美丽的婴儿。要是能活下来,将成为怎样一位美人儿呀!这样一想就更加可惜。”说着他又一再道歉。

  婴儿身上穿的是刚才拿去的毛衫,黝黑的头发梳得亮亮的,面色白净,两颊红红的,谁见了都会发出赞叹声。三人依次接过婴儿观看。突然妙子放声大哭,接着幸子、阿春和三好也哭成一片。“活像市松娃娃①呢……”幸子说。她凝视着死婴那透明如蜡的妩媚面容,仿佛板仓和奥畑的怨恨在它身上作祟似的,一想到这里,幸子便不寒而栗了。

  ①陶土烧成的娃娃,以京都出产的最为有名。

  一星期后妙子出院了。贞之助的意见是只要他们不公开在外面走动,也无妨碍。妙子听从了这个意见,被接到三好那里去了。他们在兵库租下一层楼房,当天起就开始了夫妇生活。四月二十五日晚上,妙子为了和贞之助夫妇以及雪子告别,并收拾一些应用什物,偷偷地来到芦屋。走到楼上她以前住的那个六铺席的屋子一看,里面辉煌灿烂全是雪子的嫁妆,壁龛里大阪亲友以及其他方面送来的礼物堆积如山。妙子虽则比雪子先成家,可是谁都不知道这件事,因此她只能从寄存在这里的许多行李中取出一部分急需要用的东西,独自悄悄地包在蔓草花纹的包袱皮里,和大家谈了三十分钟话就回兵库的家去了。

  妙子一出院,阿春就回到了芦屋。她对幸子说,雪子姑娘结了婚,她要请两三天假回老家尼崎。看来她父母要让她去相亲了。

  幸子动不动就沉浸在感慨之中,想到人的命运一下子就这样决定了,这个家不久将人去楼空、变得冷冷清清的,把女儿嫁出去的母亲的心情不就是这样吗?雪子则更加消沉,自从决定二十六日夜车由贞之助夫妇陪同她去东京以后,她为日子一天天这样过去而悲不自胜。而且不知是什么道理,几天以前她就闹肚子,一天要拉五、六次稀,服了若松和阿鲁西林片也不大见效。拉肚子没好,二十六日却到来了。那天上午在大阪冈米定制的假发送到了,她试了一下就把它摆在壁龛里。悦子放学回家忽然发现了它,于是她一边嚷嚷阿姨的头真小,一边把它戴在头上故意走进厨房给人家看,引得女佣们都笑了。委托小槌屋定做的婚礼后穿的便服也在同一天做好送了来。雪子见到那些衣裳还嘟哝着说:“如果这些不是婚礼的衣裳就好了。”她忽然想起以前幸子嫁给贞之助的时候,也是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当妹妹们问幸子时,她回答说有什么可高兴的呢,还写了一首短歌给她们看。

  此身行作出岫云,
  日暮犹试嫁衣裳。

  那天雪子拉肚子始终没有好,坐上火车还在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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