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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第二章

  夏天乘火车,幸子很想穿西服,可是考虑到相亲这件事,只能耐着暑热系上一条筒状博多腰带。看到妙子身上穿了像悦子穿的那种儿童服装似的简易西服,她很羡慕。雪子由于时局关系,不愿打扮得叫同车乘客注目,所以想把衣裳另外装进皮包带去。可是由于双方联系得不周全,到达目的地的时候说不定对方已经等候在那里,那就还是打扮一下去的好,在穿着上因此格外用了一番心。动身时贞之助和她们一起乘国营电车到达大阪,雪子坐在他对面,贞之助目不转睛地端详她的风姿,就像才发现似的凑着幸子耳朵感叹说:“真年轻呀!”实际上谁也不会把雪子看成是三十三岁的人。长脸盘儿,眉目间带几分忧郁,可是一经浓妆艳抹,确实耐看得很。她身上那件金线乔其纱和服,袖子有二尺多宽,里面衬了一件淡雅的紫色内衣,那上面的图案是疏疏落落的特大竹篮孔上印有一撮一撮的胡枝子和瞿麦,还有波浪。这件衣裳在她所有的衣裳里特别符合她的气质,这次相亲的事情决定后,特地给东京挂了电话,交客车作为快件捎来的。

  “真年轻吧,”幸子学舌说,“像雪子妹妹这个年纪,按说谁也不会再穿那么鲜艳的衣裳了。”

  雪子大概觉察到他们夫妇俩在谈论她的“年轻”,所以只管低着头。美中不足的是她眼眶上的那个阴影近来始终没有褪。还是去年八月份彼得回国,她和悦子去横滨送行的前夕,幸子发现她眼眶上那个褐色斑又复隐隐约约地显露了出来,以后一直没有完全消失。斑痕浅的时候,不知道的人根本看不出来,不注意这件事的人只看出有一个很淡的痕迹。而且以前是周期性的,大致月经前后颜色深,近来却变得全无规律,没法预测什么时候深,什么时候浅,和经期根本没有什么关系了。贞之助也担心着这件事,他说要是打针有效,不妨让她打针试试。幸子也经常说可以找个专家治一下。可是两年前在大阪就诊时,医生说打针得连续打多次才有疗效,只要一结婚这病就好了,所以用不着打什么针。平常看惯了也不觉得是什么大缺点,只有自己家里的人为它担心,外人谁都不把它当作一回事。特别是雪子本人从来不为此烦恼,因此就听其自然了。可是偏巧像今天这样浓妆艳抹的时候,那块褐色斑在白粉下特别明显,迎着阳光打横里看去,就像体温计上的水银柱那样清楚。今天早晨雪子在化妆室打扮的时候,贞之助就注意到这点了,现在坐在电车里看去,那块褐色斑确实比什么时候都清楚,无论怎样偏心也不能瞒过人家的眼睛。幸子嘴上不说,可是心里明白她丈夫在想什么。他们夫妇俩对于这次的相亲本来就不起劲,由于雪子脸上这个缺点就使他们的心情格外暗淡,可是又尽量避免表露到脸上来,相互之间只能心领神会。

  悦子似乎早已看出今天去大垣不光是捉萤火虫,在大阪换上火车后,她就问:“妈妈为什么不穿西服?”

  “我倒真想穿西服,不过不穿和服觉得有点儿不礼貌。”

  “噢。”她应了一声,可是脸上还是一副不理解的表情。“怎么不礼貌呢?妈妈。”

  “这还用问吗?乡下的老年人对这类事情挑剔得厉害嘛。”

  “今天大概还有别的什么名堂吧?”

  “什么名堂?今天不就是去捉萤火虫吗?”

  “可是捉萤火虫妈妈和阿姨用得着打扮得这样漂亮吗?”

  “小悦,说起捉萤火虫……”妙子出来打圆场了。“你瞧,图画上不是老这样画吗?千金小姐领着一群丫环,穿了长袖和服,这样的……”她边说边做手势给悦子看,“手里拿着团扇,在水池子边或者小桥上追赶萤火虫。不是吗?捉萤火虫就得穿上花花绿绿的绸子和服,迈着优雅的步伐,否则就没有捉萤火虫的气氛。”

  “这么说,细姨你呢?”

  “你细姨没有适合夏天穿的出客和服。今天你阿姨就是千金小姐,我就是摩登丫环。”

  妙子两三天前才去冈山烧过三七,看去那桩不幸事件在她心里并没有留下特别的创伤,现在她又精神起来了。她时而讲个故事逗悦子和两个姐姐发笑,时而像变戏法那样把小盒子里的糖点心和雪片糕一样样取出来悄悄地送进嘴或者分给大家吃。

  “阿姨你瞧,看见三上山了。”

  京都以东的地方悦子很少来,这回是第二次。她入迷地观看着近江一带的景色,同时回想起去年九月随同雪子进京时,雪子指点她看的濑田大桥、三上山以及安土佐和山的旧城址。当火车开出能登川车站不多久,只听到咕隆一声响,不知在一个什么地方停了下来。乘客们都从窗口探出头去看,只见火车停在庄稼地中央的路基上动弹不得,那儿的路轨稍稍有点儿弯曲,可是到底出了什么乱子,乍一看谁都不知道。有一两个职工从机车上走下来,察看车厢底部。大家问他们出了什么事故,他们含糊地答应一声就走开了。不知道他们是不明真相呢,还是明知停车原因而不对旅客讲。总以为火车停上十分钟八分钟就可以开了,哪里知道说什么也不开,后面开来的列车只能停下来。列车上的乘务员们也走下车察看一番,有的还跑到能登川车站去。

  “怎么回事呀?妈妈。”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压了什么了吧?”

  “看样子不像。”

  “该快点开车呀。”

  “火车停在这种地方,活见鬼!”

  火车刚停时,幸子首先想到的是压死了人,她大吃一惊。不过幸好没有压死人。要是在偏僻乡村的支线上或者在私营铁道线上,也许经常停车,可是在国营铁道的主要干线上,火车无缘无故一停就停了半小时以上,对于缺少旅行经验的幸子来说,这就有点儿莫名其妙了。而且谁都看得出并没有发生什么明显的事故,火车是一点点慢下来的,最后自然而然地轰隆一声停住了。这简直有点儿滑稽可笑,仿佛火车也在捉弄今天的相亲似的。因为平常每逢雪子说亲或者相亲的日子,多半要碰上不吉利的或者奇怪的事,所以幸子早巳为此担心,但愿不要出什么乱子。今天幸而顺顺当当地坐上了火车,正在庆幸太平无事而松了一口气的时候,终于又出了这种事。想到这里,幸子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脸色不由得阴沉起来。

  “用不着那样着急,火车停下来喘口气,咱们趁这工夫吃顿饭吧。”妙子半开玩笑说:“像这样停着车,我们正好可以从从容容地品味品味哩。”

  “是呀是呀,趁现在吃掉吧。”幸子也鼓励说,“这样的天气,不快快吃掉就要变味儿了。”

  当她这样说的时候,妙子早就立起身来把行李架上的提篮和包裹拿下来了。

  “细姑娘,鸡蛋卷怕变味了吧?”

  “鸡肉三明治更靠不住,还是先吃它吧。”

  “细姑娘的胃口真好,你的嘴不是一直没闲过吗?”从雪子这句话的口气听出她一点儿也没有体会到姐姐和妹妹对她的亲事讳莫如深的关怀。又过了十五六分钟,开来一辆机车接引原先停下的那列车,好不容易才轰隆轰隆地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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