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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幸子看到病人那只疼痛的脚露在毛毯外面。实际上那只脚不像有什么变异,只不过血管稍稍有些肿胀发青,这也许还是幸子的心理作用。病人为了回到他原先的姿势,嚷嚷得比先前更加厉害了。这回叫痛的时候还插进“哎呀,我要死,让我死吧……”,“快宰了我吧,宰了我吧!”这类台词。

  板仓的父亲为人很老实,话也说得很少,一副提心吊胆的眼神,是个遇事拿不出自己主见的老好人。板仓的母亲看去比他父亲能干得多。兴许是睡眠不足,或者哭泣或者眼睛有毛病吧,她的眼睑浮肿下垂,老像闭着似的,外貌像个表情迟钝呆板的老太婆。幸子最初就发现病人的饮食起居完全由他的母亲在照料。病人也在跟她撒娇,凡是她说的话,无论什么他都默默地听着。据妙子说,病人没有立即交给外科,实际上就是由于老太婆没有点头。幸子到来后,一边是板仓的父母,一边是妙子和板仓的妹妹,他们分成两组,时时在屋角或者病房外面的走廊里悄悄商议。介在他们中间给双方调解的嫂子,一会儿被这边叫了去,一会儿又被那边叫了去。老头儿老太太说话声音极低,幸子听不清。老太太常常慨叹地说些什么,老头儿深为感动地倾听着。这时妙子和板仓的妹妹抓住嫂子只管唠唠叨叨地陈述如果不采取外科手术而让病人白白死去,那将是父母姐妹的过失,恳求她设法劝妈妈同意。嫂嫂让她们两人一劝说,觉得很有道理,就走去和妈妈讲了许多话。妈妈坚持死也要落个全尸。嫂嫂不顾一切硬请求,老妈妈反攻说你们一定要干这种残忍的事,你们能保证治好他的病吗?弄得嫂嫂只能退回,去宽慰妹妹说:“妈妈怎么也不听我的劝说,给老太太讲道理也讲不通。”这下妹妹自己走到她母亲那里,带着哭声指责老太太的顽固说:“妈妈只考虑到眼前的难受,说什么可怜呀,惨不忍睹呀,没有真正尽到做父母的责任。无论是否能得救,为了将来不追悔,我们的责任是采取一切可能的办法试试。”总之,像上面这样的事一遍又一遍地在重演着。

  “二姐……”最后妙子把幸子拉到回廊一端说:“……乡下人怎么那样慢条斯理的不着急,真叫人吃惊。”

  “不过做妈妈的那样的态度也很自然吧。”

  “反正时机已经错过,我不再存什么希望了。可是板仓的妹妹托我请求二姐去和她母亲说一下试试,她母亲对家里人很顽固,在大人物面前态度就不一样了,无论对方说什么,她总唯唯诺诺地照办。”

  “我是大人物吗?”

  实际上幸子觉得旁人不必要的多嘴要是造成不良后果,那位老太太说不定会怀恨一辈子,而且事情明摆着十之八九不会成功,所以对于这种事她很不愿牵连进去。

  “……你姑且等着吧,尽管你那样说,最后她会知道必须听从大家的意见。她那样发牢骚,只不过是宽宽自己的心罢了……”

  对于幸子来说,这次她来探病,在情理上已经说得过去了,现在她只想把妙子带回家,可是找不到适当的时机,有点为难。

  正好那时—个护士上楼来了,要走进病房,她一眼看到妙子在回廊里,就说:“院长想和家属见一面,哪位能去?”

  妙子进房去传达这事时,嫂嫂和妹妹蹲在床头,老夫妇俩守在病人脚边。最初两位老人还你推我让,迟疑莫决,随后两人一起去了。过了一刻钟回来时,父亲不安地坐在席子上叹气,母亲一面哭,一面走近父亲在他耳边嘟囔着。不知院长和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后来问起当时的情景,才知道院长非常巧妙地说服老两口子,对他们说要是病人就这样地死在他医院里,他很为难,无论如何必须去动外科手术。他的理由是“对于令郎耳朵的治疗自己已尽了最大努力,消毒也很彻底,没有什么失误。如此看来,令郎脚上的毛病和耳朵全属两码事。你们可以看到令郎耳朵上的毛病完全好了,已经用不着住在我这里了。我这里还有别的住院病号,考虑到他的安全,因此昨天晚上征得铃木医师的同意,为令郎动手术。由于家长们下不了决心,白白浪费了宝贵的时间。我觉得目前说不定已经失去时机,要是再拖拖沓沓闹出什么乱子来,我们医院不负这个责任”。院长这番话简直把他自己的失误—笔勾销了,几乎把一切都推在双亲迟疑不决因而坐失良机,为他自己筑起一道推卸责任的防壁。两位老人唯唯诺诺地听完院长那番话,说声“一切拜托”,就退了出来。母亲回到病房后,一味埋怨这回上了院长花言巧语的当,仿佛全是老头儿的罪过。不过幸子看出老母也因为过分悲痛,才发了许多牢骚,可是最后还是让了步,听天由命把病人交给外科。

  铃木医院在上筒井六丁目旧阪急电车终点附近。好不容易安排停当把病人抬出矶贝医院时,天已经快黑了。当时矶贝院长的作风极不友好,事情刚一决定,他的态度就仿佛赶走了一个累赘似的,自己完全避不出面,连招呼都不出来打一个。抬病人的工作全部是由铃木医院派来的医护人员担当的。在这几小时中间,两位老人和女儿、媳妇聚在一起专门商量锯腿这件事,不知病人知道不知道。他完全变成一个世外的、一味呼痛呻吟不绝的怪物。他的父母、嫂嫂和妹子也把他们的儿子、小叔和哥哥当作这样一个奇特的存在,根本不再征求他的意见,给他说明原委。他们最担心的倒是把他从病房搬上救护车时,这个怪物会怎样厉声叫喊。因为那里的走廊和普通住宅的走廊完全一样,只有三尺宽,楼梯也狭窄,没有平台,像螺旋那样弯曲着。从楼上抬到楼下,显然会对他造成莫大痛苦,这从他小便时那样叫唤一事看得出来。病人的父母姐妹害怕听到他那种叫喊,有过于怜惜他的心情。幸子在一旁看不入眼,问护士可否请她想个办法。铃木医师代答说:“不,那倒不用担心,可以注射一针止痛剂再抬出去。”大家这才放心了。注射后病人实际上比较安静,由医生、护士和母亲随同抬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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