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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妙子以为这种状态持续了很久,似乎有三四个小时,其实大概还不到一小时。前面讲到她凭借的那个玻璃窗的上部有一两寸敞开着,屋外的浊流从那里涌了进来,她一手攥住窗帘,一手拚命想关闭那窗子,就在这个时候——不,其实在此以前不久——他们所在的那间屋子的屋顶上似乎有人在来回走动,这时她忽然看到一个人影从屋顶跳到藤棚上。正在吃惊时,那个人影来到藤棚的最东面,也就是最最接近妙子从那里张望窗外的地方,那人抓住棚柱子跳入浊流,全身当然浸在水里,似乎快被洪流冲走的样子,他一手抓住棚柱子不放,转身朝对窗口,和妙子照了一面。他瞥了妙子一眼,接着就在准备什么。妙子最初不明白对方要做什么,后来才知道他一手抓住藤棚,一手穿过激流,想伸到窗口来。就在这时,妙子才认出那上身穿了一件皮的短上衣,头上戴了飞行员戴的皮帽,眼睛在眨巴着的人是摄影师板仓。

  听说那件皮的短上衣板仓在美国时经常穿,妙子却从来没有见他穿过这样的上衣,脸又被飞行帽遮盖了,何况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点,连做梦也想不到板仓会到来。再说暴雨和激流弄得周围白濛濛的,尤其是妙子当时心境混乱,一时怎么也认不出是板仓。当她认出是板仓时,就高声叫喊:“板仓老板。”她叫的固然是板仓,同时也是通知院长和弘,使他们知道有人来搭救了,给他们打气。随后她施展出浑身的气力,想打开那被水粘牢的玻璃窗,本想把窗往上推,不料反倒拉了下来,窗的缝隙刚够探出一个身体。她好不容易打开那里的窗子,板仓的手立即伸了过来,她上半身探出窗外,用右手抓牢对方的手。这时她的身体受到激流的汹涌冲击,她那紧握着窗钩的左手眼看就要抓不住钩子了。板仓这才开口说:“放开你那只手!抓紧我的手,放开你那只手!”妙子当时只能听天由命了。一瞬间,板仓的手和妙子的手犹如锁链那样尽量张开,仿佛将被冲到下游去了,可是转眼之间,板仓一把就将妙子的身体拉到他身边(事后板仓也承认没想到自己有那么大的死劲拉住她)。板仓又说:“照我的样子攥住这个地方。”妙子就照他的样伸开两手攥住藤棚的边缘,可是这比呆在屋子里危险得多,眼看就要被洪水卷走了。

  “不成呀,我快被冲走了。”

  “耐着点儿吧,紧紧抓住那儿不能放手。”板仓边说边在激流中挣扎着爬上棚顶,拨开藤蔓,在棚顶开了个窟窿,从那儿伸手把妙子拉了上去。

  自己这条命总算捡到了,这是妙子当时所想到的。水势说不定马上就要涨到棚上来,可是从这里可以逃上屋顶,无论遇到什么情况,板仓总会设法搭救的。妙子先前只在小屋子里折腾,无法想象屋外的样子,这时她站立在棚顶上,才清楚地看到仅仅—两小时之间外界所发生的变化。当时她接触到的情景,正和贞之助走过田中小河上那顶铁桥时,立在国营铁道路轨上所看到的“一片汪洋”的景状相同。只不过贞之助那时是在东岸看那个海,妙子是站在那个海的中央,看到周围全是汹涌澎湃的怒涛。她方才还觉得已经脱险了,可是此刻见到惊涛骇浪的威势,又担心脱险只是暂时的,最后说不定难免一死,想到自己以及板仓要逃出洪水的包围还很成问题。一时又想到院长和弘还在屋子里,她就对板仓说:“院长和她儿子弘还在屋子里呢,请你想办法救救呀。”正在催促的时候,上游漂来一根圆柱子,打着藤棚,发出咚的一声,震得藤棚都摇晃了。板仓叫了声“行啦”,又跳进水去捞起那根柱子,把它当作桥梁,从藤棚通向窗口,柱子的一头塞进窗洞,另一头妙子也帮着把它缚在棚架的柱子上。独木桥架好以后,板仓从桥上走到对面,钻进窗洞。好久不见他出来,后来才知道他在窗口把窗帘扯成长条,编成绳子,先把绳子扔给离窗较近的院长,院长接在手里,再扔给站在钢琴上的儿子弘。板仓让他们两个攥紧绳子,先把他们拉到窗口,然后把弘从木柱上拉到藤棚,抱上棚架,再回到窗口去如法炮制,把院长也救了出来。

  板仓的救援活动似乎费了许多时间,又似乎没有多久,实际上到底花了多少时间,事后追想起来也弄不明白。当时板仓手上戴了一只美国买的自动防水手表,那只表浸在水里也没问题,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失效了。总之,三个人总算都救了出来,在藤棚上站的站,坐的坐,休息了片刻。那时雨下得还很大,水势还在上涨,藤棚也不见得安全,所以又把那柱子作为渡桥,逃上了屋顶(那根柱子旁边又漂来两三根木材,堆叠得犹如筏子,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妙子逃上屋顶后,才有闲心情去追问板仓在这样千钧一发的场合,他怎么会忽然从天而降。据板仓说,那天早晨他预先料到当天要发洪水。另外还有一个原因,今年春天有一位老汉预言大阪和神户之间每隔六七十年要发一次山洪,这在历史上是有记录的,今午哈好逢上这一年。板仓听了这个预言,深信不疑。他脑子里既然有了这样一件事,逢到连日倾盆大雨,他早就惴惴不安了。到了今天早晨,附近果然动荡不安起来,只听说住吉川的大堤要决口了,自卫团在巡逻,弄得他坐立不安,想亲自出去看看形势,于是就来到住吉川附近。他在住吉川两岸来回察看,看出形势不妙,要出大乱子,当他打水道路回到野寄的时候,就遇上了山洪。尽管如此(即使他预料到会发山洪),他最初就穿上短上衣出门,特别是跑到野寄一带徘徊,那就有点儿奇怪了。妙子今天要去玉置那个西服学院学习,他是知道的,难道他在走出家门时早就抱了这样一个预谋:万一妙子遭难,他第一个扑上去救援。问题就在这里了,现在姑且不去研究它。总之,妙子在藤棚上听到的是当他东躲西闪逃避洪水的时候,偶然想起细姑娘今天要去西服学院,这就排除万难也非去救援不可,于是他不顾一切在浊流中赶了来。在他到达学院以前,中途拼死奋斗的情形,他后来对妙子讲得很多,这里没有详述的必要。不过,他也和贞之助一样,都是沿着路轨奔向甲南女子学校的。只是他比贞之助早到一两小时,所以才有可能突破洪流。照他自己的说法,他是三次被洪水冲倒而没有死,那时除了他以外,没有第二个人投身到洪流中去,这大概不假。等他来到学院的校舍以后,山洪达到了顶点。他在校舍屋顶上茫然失措地呆了一会儿,忽然看到玉置院长家女佣宿舍的屋顶上有人在向他招手,原来是院长家的女佣阿兼。阿兼看到她已被板仓发现,就竖起三个指头指指会客室的窗户,然后在空中用楷体写出妙子的名字给他看。板仓因此知道屋子里有三个人,其中一个是妙子。他一知道这事,立刻再跳进激流,在半受冲击半被淹溺中泅水,终于泅到藤棚。这最后的死斗的确非常冒险,不难看出是他九死—生的拚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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