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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你们打算去哪里?前面危险得很,据说住吉川洪水特大,过不去了,还是到车厢里来吧。”因此,贞之助也无可奈何地跟随他们进了车厢。

  那节车厢是下行快车的三等车厢,里面除了甲南的学生而外,还有许多避难的人。内中还有几组朝鲜人家属,大概都是房屋被冲塌,好不容易拣了一条命逃到这里来的。一个脸色像病人的老太太带了女佣,不久嘴里念起佛来。一个背着绸缎贩卖的行商模样的汉子身上穿一件麻布衬衣和一条短裤,哆哆嗦嗦地把他那沾满泥土的大包衣料放在身旁,淋湿了的单衣和毛线围腰则晾在座椅背上。学生们由于同伴增加了,更加精神百倍地谈论起来。有的拿出兜里的太妃糖和朋友们分享;有的脱下长统胶鞋,倒出其中大量的泥水和砂土,脱下袜子,瞅着自己那双泡得胀鼓鼓的白脚;还有的人拧去湿透了的制服和衬衫上的水,光着膀子擦身体;有的因为制服湿了,不便坐在座位上而站立着。他们轮流观察窗外,嚷嚷着:“瞧!屋顶漂过来了,草垫漂过来了,那是木材、自行车,哎呀!汽车也漂过来了。”内中有一个说:“喂,这里有条狗!”

  “……把那条狗救出来怎么样?”

  “什么?不是条死狗吗?”

  “不,不,是活狗。瞧,就在路轨上……”

  一条中等大小、浑身沾了泥的杂种犬哆嗦着蹲在车轮下躲雨。两三个学生一面说“救它出来,救它出来”,一面下车把它拖了上来。那条狗一进车厢,使劲地摇了一下头,把它身上的水甩掉,然后乖乖地伏在救它上车的那个少年面前,以受惊后充满恐怖的眼光仰视着少年。不知是谁把一块太妃糖放到它鼻端,它闻了一下不吃。

  贞之助由于西服被雨淋湿了,身上觉得冷起来,脱下雨衣和上衣,挂在椅背上,喝了一两杯白兰地酒,点上一支烟。手表上已经指到一点钟,可是根本不觉得饿,不想打开饭盒子吃饭。他从座位上往山那面看,正好看到本山第二小学校的校舍浸在水里,一层楼南边那些开着的窗子,犹如巨大的闸门那样,浊流从那里滚滚冲出。从这里能看到那个小学校,这列车的停车位置显然就在甲南女子学校西南仅仅数十丈的地点,从这里去西服学院,平常只要几分钟就能到达。这般那般的过了一会儿,车厢里的学生们渐渐失去了先前的那种劲头,大家的脸色不约而同地变得严肃起来。因为实际情况越来越变得非同儿戏,即使在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们的眼睛里也难以否认了。贞之助探出头去一看,先前他和这些学生们走来的那条路——从本山车站到这节列车中间的那条路,已经完全淹没,列车犹如孤岛那样残留着。可是,什么时候这里也将被洪水淹没,谁都不知道。弄得不好,路轨下面的地基说不定也会冲垮。看去这一带路轨的土堤大概只有六七尺高,现在已一点点被淹没。山那面的汹涌的浊流迎面冲来,犹如海波冲击岸边的岩石,轰隆轰隆地碎成飞沫,连车厢里都变得湿淋淋的了。大家忙着关闭车窗。窗外的浊流都在翻腾打旋,卷起雪白的水花。这时邮递员突然从前面的车厢逃进这个车厢,还有十五六个避难者踉踉跄跄地跟了进来。随后列车长马上进来了,宣告洪水已经涨到前面的路轨上,叫大家都到后面的一节车厢里去。于是所有的人急急忙忙拿起行李,收拾晾在那里的衣服,提着长统胶鞋转移到后面那节车厢里去。

  “列车长,卧铺可不可以用用?”有人这样问。不错,原来这里是三等卧车车厢。

  “可以吧,这种困难的时候……”

  有些学生在卧铺上躺了一下,可是毕竟不安心,又起身瞧着窗外。哗哗的水声越来越大,尽管是呆在车厢里,耳朵也被震聋了。前面提到的那个老太太这时又热心念起佛来,这中间还夹杂着朝鲜孩子的哭声。

  “啊!水涨上路轨啦!”

  不知是谁这样一讲,大家都站到北窗下去了。洪水虽说还没有来到这列下行车的路轨下面,可是已经淹到土堤边缘,旁边的上行车的路轨下面也快要浸水了。

  “列车长,这个地方安全吗?”一个三十来岁像是大阪神户地方的太太问道。

  “这个……要是有更安全的处所可逃,还是逃走的好……”

  贞之助呆呆地守视着一辆人力车被卷在旋涡中漂了过去。他走出家门时还说自己不做冒险的事,一遇危险,就会中途折回,可是现在不知不觉已经陷进这样的状态之中。不过毕竟还不至于“死”。他心里似乎有这种想法:自己不是妇女或孩子,万一出了什么事,总有办法对付,没什么大不了。这时他忽然想起妙子去上学的那个西服学院的校舍大部分是平房,非常令人忧虑。这才想起刚才妻那副小题大做的担忧样子,当时还觉得反乎常识,其实乃是出于骨肉之亲的一种预感。他脑子里特别亲切生动地跃现出六月五日、一个月以前妙子跳“雪”舞的姿态。那天全家围着妙子拍了照,当时幸子还无缘无故地热泪盈眶了,这些情景一幕一幕浮现在他的回忆里。可是现在这个时候妙子说不定正爬在屋顶上大声地呼救着,自己和她近在咫尺,难道一点办法也没有吗?自己难道只能永远呆守在这里吗?既然已经来到这里,即使稍稍冒点儿风险,无论如何也得想方设法把妙子带回家,否则他觉得对不起自己的妻。……想到这里,妻那满脸感激的笑容和先前那副绝望的哭丧着的脸交替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心里想着这些事,眼睛却注意看着窗外。正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令人喜出望外。不知什么时候路轨南面的水渐渐退去,到处露出砂土;路轨北面的水反而上涨了,水波越过上行线的路轨,渐渐向下行线这方面涌来。

  “这边的水退啦!”一个学生叫喊。

  “啊,真的退啦。喂,这样的话我们可以走了。”

  “到甲南女子学校去吧。”

  学生们先跳下车,大多数人拿了提包,背着衣包跟着下车。贞之助也是其中的一个。他拚命跑下土堤,这时洪波从北面向列车袭来,发出惊人的声响像瀑布那样从头顶泻下来。一根柱子打横里突然冲来。他好不容易逃出浊流,来到退了水的地方,可是一下子两脚深深陷进砂里,直没到膝盖上。噗嗤一下拔出脚来时,一只皮鞋又掉了。噗嗤噗嗤地拔脚走了五六步,又碰上六尺宽的激流。前面的人涉水过去时几次都差点被水冲倒。水势的湍急没法和背了悦子涉水那次相提并论。有两三次他走到半中间,自己知道要被冲倒了,不行了,好不容易才渡过难关,又噗嗤的齐腰陷进泥淖,急忙抱住电线木爬了上去。甲南女子学校的后门近在三四丈路之前,除了跑进去没有别的办法,可是这三四丈路中间又有一条山洪,后门近在眼前,却过不去。这时后门忽然开了,有人伸出一只熊掌般的大手,贞之助攥住那只手,好不容易才被他拖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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