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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八铺席大的那间屋子里,幸子、悦子和板仓摄影师围着坐在椅子里的妙子,四人—起在吃什锦四喜饭。妙子怕弄脏衣裳,膝盖上摊了一条餐巾,张开她那原来就厚、现在变得更厚的O字形嘴唇,把饭团一点点送进嘴里,还让阿春捧着茶碗,自己吃一口饭,喝一口茶。

  “悦子她爹,你也来点儿怎么样?”

  “我在楼下吃过了。……细姑娘吃那么多行吗?‘饿着肚子不能作战’这句话倒听说过,不过舞蹈的时候吃得太饱,不难受吗?”

  “她中午的饭都没有好好吃,悠悠晃晃地去跳舞,会跌倒的。”

  “不是说文乐①的演员在演毕之前什么都不吃吗?舞蹈和义太夫②虽然不—样,但还是少吃些好吧。”

  ①指木偶戏“人形净琉璃”。

  ②“义太夫节”的简称,净琉璃的一种。

  “姐夫,我并不想多吃。为了不碰掉口红,才一点点送进嘴的,看去仿佛吃多了。”

  “我一直在看细姑娘吃四喜饭的样子,真是佩服。”板仓说。

  “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你就像金鱼吞吃麸子那样,把嘴张得圆圆的,看去很不受用,可一口就咽了下去。”

  “什么呀,专门瞧人家的嘴巴!”

  “不过,真的是那样,细姨。”悦子笑开了。

  “是人家教给我该这样吃的呀。”

  “谁教你的?”

  “到师傅家里去的艺妓教给我的。艺妓抹了口红,总留心不让唾液沾唇,吃东西的时候,也不让食物碰到嘴唇,必须用筷子送进口中。她们从当舞妓时就练习吃高野豆腐,因为高野豆腐水分最多,要是练成吃高野豆腐也不碰落口红,那就算合格了。”

  “哎呀,懂得真多哩!”

  “板仓,今天你是来参观的吧?”贞之助问。

  “哪里,舞蹈自然得看,主要是来拍照的。”

  “今天拍的照也印明片吗?”

  “不印明片。细姑娘梳了日本发型的舞姿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次拍的照打算留作纪念。”

  “今天的照相不收费,是板仓老板奉送的。”妙子说。

  板仓是一家小照相馆的老板,他在阪神国道田中车站稍北的处所挂了一块“板仓摄影场”的招牌,以艺术照相作为标榜,经营着一爿小小的照相馆。他原来是奥畑商店的学徒,中学没有毕业,后来去美国,在洛杉矶学了五六年照相。其实,据说他曾想充当好莱坞的电影摄影师而没有获得机会。回国后不久,就在现今那个处所开设照相馆时,奥畑商店的老板、启的长兄曾资助他一些资金,还给他介绍顾客,多方面加以庇护。启也捧他的场,那时正好妙子为了宣传自己的作品,要找个合格的摄影师,经过启的介绍,就委托板仓担任。从此以后,妙子的作品的照片,不管是宣传小册子也罢,美术明信片也罢,都由板仓一手包办。板仓不仅始终接受妙子工作上的定货,还给做推销广告。再加他知道妙子和启的关系,所以他对妙子说话时的口气和对启说话的口气完全一样,在旁人眼里,还以为他们是主仆关系。他和贞之助他们亲近,自然也是由于妙子的关系。再加他在美国学到一套见缝就钻、无孔不入的圆滑本领,现在成了莳冈家的常客。他对女佣们也一个个讨好巴结,还开玩笑说他马上就将恳求太太把春倌许配给他。

  “既然是尽义务,也给我们拍一张怎么样?”

  “行,让我来拍吧。大家围着细姑娘排在那儿。”

  “怎么排呀?”

  “老爷和太太排在细姑娘椅子后面。……对了,对了。悦子小姐站在细姑娘右边。”

  “把春倌也拍进去。”幸子说。

  “那么春倌就站在左边吧。”

  “东京的阿姨要是在这里多美。”悦子突然说。

  “真的。”幸子也说。

  “将来告诉了阿姨,她一定非常懊恼。”

  “为什么妈妈不叫阿姨来呢?今天这个集会不是上个月就知道了吗?”

  “并非不想叫她来,她可是四月份才回去的呀。……”

  正在检像镜里察看的板仓,发现幸子的眼睛忽然噙着点儿泪水,吓得他把头抬了起来。同时贞之助也觉察到了,可不明白妻的表情为什么突然起这样的变化。自从三月份那次流产以来,她一想到胎儿就要流泪,因此往往叫人平白受惊,不过今天似乎不是为了这个,其原因有点让人难以捉摸。会不会是看到妙子身上穿的那件结婚礼服,联想到很久以前长房的大姐穿了这件衣裳举行婚礼时的情景,感慨无量而流泪呢。不然的话,就是想到妙子什么时候才会穿了结婚的衣裳出嫁,在这以前还有雪子的问题,因而悲从中来呢?贞之助觉得妻的无端流泪,说不定是上面举出的全部因素所造成的。不过,想看到妙子今天这个模样的,除雪子而外,该说还有一个人,贞之助想到这点,觉得那个青年委实可怜。再—想今天板仓来拍照,说不定就是启吩咐他来的。

  “里勇姐,”妙子拍完照,招呼对面屋角里一个看去有二十三四岁的艺妓,她要在“雪”舞之后演出“茶舞曲”,正在对镜梳妆。“……对不起,我想请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请你到那边屋子里来一下行吗?”

  今天演出的人当中有四五个行家,——以教舞蹈为职业而且袭了艺名的妇女和两名艺妓,那个名叫里勇的艺妓出身于宗右卫门町,是师傅特别钟爱的徒弟,并且是山村流的台柱子。

  “我从来没有穿了曳地长裙跳过舞,担心跳不好,请你到那边去教教我怎样曳下摆的方法行吗?”妙子说完这句话,立起身来走到里勇那里,和她悄悄地说了些什么。

  “我也没有把握呀。”

  妙子不让里勇说下去,拉了她往过道那边走,只管说“教一下吧,教一下吧”。

  楼下的乐工已经就位,响起了胡琴和三弦的声音。

  妙子和里勇两人拉紧纸门,在自己的卧室里呆了二十分钟。

  “细姑娘,老爷让您快点儿。”去迎接妙子的板仓才喊出口,“嗯,已经好了。”妙子边说边打开纸门,接着说:“板仓老板,这下摆你提着。”她让板仓提起下摆走下了楼。

  贞之助、幸子、悦子,一个接一个地跟在妙子后面下了楼。舞蹈一开始,贞之助悄悄地走进观众席,拍拍那拚命注视着舞台上的妙子的德国少年的肩膀,问道:“弗利兹小弟弟,你知道那个人是谁?”

  弗利兹依然一副严肃认真的面孔,回头看了贞之助一眼,对他点点头表示认识,但马上又朝向舞台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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