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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悦子这场病,很难说是由于雪子离开芦屋而造成的后果,幸子也不愿这样想。但是每逢在应付方法上发生困难,不知如何是好,急得想哭的时候,就一再想到如果是雪子的话,这种时候一定能耐心说服悦子,使之听从。事情的性质非同一般,只要讲清楚原委,长房也会同意暂时让雪子来帮一程子忙;即使不向长房开口要人,只要把悦子的病状写信直接告诉雪子,雪子看到了,不等姐夫同意,飞也会飞回来,这是明摆着的。不过,要是让人家说雪子刚离开不到两个月,就竖起白旗求救,尽管幸子不是那种十分逞强使性子的人,但心里还是感到有抵触的,所以想等一阵看晴况……多咱自己能应付下去的话……就这样一天天拖下去。至于贞之助的态度,不用说是反对让雪子回来的。比如吃饭时筷子一遍又一遍地用开水消毒,掉在桌布上的东西不肯吃,这都是幸子和雪子的作风,在悦子养成这种习惯之前,她们自己就这样做,贞之助指出这种做法不妥,会把孩子教成脆弱的神经质,要求她们纠正这种习惯,为此大人得首先不做这类事,尽管带几分冒险,也得把苍蝇碰过的东西吃给孩子看,用实际行动让孩子懂得即使这样也决不至于会生病。现在你们一味强调消毒,不重视有规律的生活,这是错误的,让孩子过有规律的生活比消毒重要得多。尽管贞之助经常这样提醒幸子,可是他的主张怎么样也行不通。幸子认为像她丈夫那样身体健壮、抵抗力强的人,不理解她们体弱而容易生病的人的心情。贞之助则认为由于筷子上有细菌而染病,这样的事千中难一,为此而产生恐惧心理,每顿饭洗筷子,抵抗力就会越来越弱。幸子强调女孩子的优雅风度重于有规律的生活,贞之助就说那是旧思想,即使在家里,就餐和游戏也应该有一定的时间,不可放任散漫。幸子如果讥笑贞之助是不讲卫生的野蛮人,贞之助就说:“你们的消毒根本不合理,筷子用开水或茶冲洗,病菌并不会死,而且食物在拿到你们面前之前,谁都无法知道它在什么地方碰上了什么脏东西,所以说你们是歪曲了欧美式的卫生思想;不久以前,难道你们没有看见俄国人毫不在乎地吃生牡蛎吗?”

  贞之助一向采取放任主义,特别在女儿的教育问题上,他一切听凭孩子母亲的教育方针。最近由于“支那事变”①的发展,有朝一日可能要让妇女参加后勤工作,考虑到这一点,他担心今后如果不把女子培养得刚健一些,恐怕什么事也干不了。有一次,他无意之间看到悦子在和阿花玩“过家家”,悦子拿来一个打针的旧针头,扎进稻草做芯子的洋娃娃的胳膊。他想这种游戏多么不健康,觉得这也是那种卫生教育的余毒,今后必须设法加以纠正。不过,关键在于悦子本人只听信雪子的话,雪子的做法又有幸子支持,干涉不好,很可能引起一场家庭纠纷,所以他一直在等待机会。现在雪子离开芦屋去了东京,从这一点上说,是贞之助求之不得的。为什么这样讲呢?因为对于雪子的境遇,贞之助私底下是同情的,女儿的教育固然重要,如插手干涉,就不得不考虑雪子精神上所受的打击,他既不想让雪子变得乖僻,又不想让她有“从中作梗”的想法而躲避悦子,要两全其美,实在不容易,现在这个问题却自然而然地解决了,怎么不是一件好事呢。他觉得只要雪子不在这里,妻子是容易对付的。因此他对幸子说:“我和你一样同情雪子妹妹的境遇,如果她自己想回来,我不反对,可是为了悦子而把她叫回来,我不能同意。诚然,在怎样对待悦子的问题上,她是有经验的,如果她来了,目前肯定会处理得很得力。不过,要让我说的话,悦子之所以患这场神经衰弱症的原因,就在你们姐妹俩身上,由于你和雪子妹妹的教育方法不对头,才闹出这场病来。所以情愿暂时忍受些困难,也要趁此机会排除雪子妹妹在悦子身上造成的影响,而后慢慢地、循其自然地改变教育方法;因此在目前这段时间里,雪子妹妹不回来反倒合适。”贞之助就这样劝阻了幸子。

  ①指1937年的芦沟桥事变。

  到了十一月份,贞之助因公去东京出差两三天,初次拜访了涩谷的长房。孩子们已经完全习惯了新的生活,东京话也讲得很好了,家庭和学校里说着两种话。辰雄夫妇和雪子也很高兴,大家都劝他如果不嫌地方小而受拘束,务必请他住下。可是地方实在太小,而且贞之助已经在筑地订了旅馆,为了顾全情谊,只得住了一夜。第二天,辰雄和孩子们都上班、上学去了,趁雪子上楼拾掇屋子的时候,贞之助对鹤子说:“雪子妹妹好像也很安心,一切都顺利啦。”

  “其实呢,看上去像是挺不错的,可是……”鹤子回答说。

  据鹤子说,初来东京时,雪子妹妹高高兴兴地帮助家务,照管孩子们。这种态度现在也并没有改变,不过她常爱独自一人守在楼上那间四铺席半大的屋子里不下楼,因为老见不到她,上楼一看,她坐在辉雄那张矮桌子旁边,有时支着下巴在沉思,有时抽抽噎噎地在哭泣。这种事情最初十天里发生一次,近来次数渐渐多起来。这种时候,她即使来到楼下,也可以半天不说一句话,在人前动不动就会流眼泪。辰雄和我对待雪子妹妹都特别注意方式方法,想不起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她。追根究底,大概还是因为她留恋关西的生活,不妨称之为乡愁病吧。为了让她能够解闷,劝她再继续去学习茶道和书法,可是她全然不理睬这些。鹤子还说:“经过富永姑母的劝说,雪子妹妹老老实实地听从了她的话回来了,我们真的都很高兴,没想到这件事对于雪子妹妹却是如此痛苦难受。如果呆在这里难受得竟至吞声饮泣,我们自然也要想个办法。不过,到底雪子妹妹为什么那么厌恶我们呢?……”讲到这里,鹤子自己也哭了起来。“虽说有些怨恨,不过,雪子妹妹这种一味左思右想的样子,可怜得教人不能不同情。既然她这样想念关西,我想莫如遂了她的心愿,尽管辰雄不会同意她一直呆在芦屋,可是目前这里房子小,在搬居较宽敞的住宅以前,可以让她去关西,退一步说,即使让她去个十天八天的,说不定她精神上也可以得到些安慰,也可以振作一下,不过还得找个适当的借口才行。总之,雪子妹妹现在这个样子太委屈了,我实在看不下去,本人倒也罢了,旁人受不了。”

  这是大姐当时的一席话,贞之助只能回答说:“那样的话,您和姐夫就太为难了,不过这事幸子也有责任,实在说不过去。”关于悦子生病的事,当然只字未提。回到家里,他和幸子谈起东京的事情,幸子问到雪子的近况,贞之助无法隐瞒,只能把鹤子的话和盘托出。

  “我也没想到雪子妹妹竟然这样厌恶东京。”

  “归根到底,也许是她不愿和姐夫住在一起。”

  “也有这种可能。”

  “哦,她想见见悦子哩……”

  “这个那个的,原因可真不少。雪子妹妹这个人本来就不服东京的水土。”

  幸子想起雪子从小耐性就强,无论遇到什么不称心的事,从不吭声,只是一味抽抽噎噎地哭泣。这时雪子靠着矮桌子吞声饮泣的那副样子,仿佛就在自己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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