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谷崎润一郎 > 少将滋干之母 | 上页 下页


  从第二天开始,国经的官邸突然热闹了起来,许多工匠进进出出。离正月所剩日子不多了,为了迎接尊贵的客人,雇佣了工匠、园丁,进行府邸的修缮,庭园的整理。家里的隔板、柱子都擦得闪闪发亮,榻榻米、拉门、隔扇全部换新,挪动了屏风、幔帐,改变了客厅的模样。家臣、侍女长在指挥,这么不行,那么也不行,一个家具反复摆放好几次,一会儿让搬到那儿,一会儿让搬到这儿。庭园里掘起了树木,堵住了池水,拆毁了假山的一部分,国经亲自来到庭院指挥,在布置树木、石头上下了很多工夫。在国经来看,这实在是一生一世的体面,使晚年热闹了起来,因此,这次的准备工作,哪怕倾入再多的人力和物力也不可惜。

  正月初二左大臣家预先来了通知,接下来初三这天,华丽的车子、骑马的队列开进了大纳言的官邸。为了不张扬,随从的人数不太多,但是,右大将定国、式部省的次官管根等,这些经常跟在时平身边效力的部下们,以及一些五品以上的公卿跟随来了很多,平中也在其中。申时过后,客人们各自就座,宴会开始以后,很快天就黑了。那天晚上觥筹交错喝得格外热闹,主客观方都醉得很快,这也许是了解内情的定国、营根等人劝酒的缘故吧。

  酒过三巡,时平说:“光喝酒没意思。”说完打了个手势,一个少纳言拿出横笛吹了起来。和着笛声不知是谁弹起了古琴。有人用扇子边打拍子边唱歌。接着又搬出了筝、和琴、琵琶等。

  “老人家,老人家,还是从您先开始吧……”

  “主人家不能如此拘谨,不然我们的酒也醒了。”

  “不,我十分感谢,十分感谢……老朽已是荣幸之至,荣幸之至……八十年来头一次如此高兴……”国经带着醉意说。

  “哈哈哈哈。”时平用他特有的朗声大笑打断了他的话,“别这么拘谨,放开一些热闹热闹吧。”

  “的确如此,的确如此。”说着,国经突然大声地吟了一首诗。

  “劝我酒,我不辞,请君歌,歌莫迟。”

  老人爱读《白居易文集》,乘兴背诵了一首,一般来说,这种时候他的酒劲儿将要发作了。

  “洛阳儿女面似花,河南大尹头如雪。”

  人老了以后即便控制酒量也不行,大纳言本来就喜欢喝酒,若是平时喝多就喝多了,而国经今晚作为主人迎来了非同小可的人物,不敢有差错,所以尽可能地控制酒量,但心中涌起了无法抑制的喜悦之情,加上客人们频频敬酒,紧张的心情便不知不觉地松弛了下来,变得兴高采烈了。

  “不,即使白发如雪,您旺盛的精力也令人极为羡慕啊。”

  说这话的是式部省次官营根。

  “虽说我也算是老人,过了年才五十岁,在您老来看就像孙子一样大,可我最近也明显地感到衰老了。”

  “您这么说我很荣幸,可我已经老得不行了……”

  “说不行是什么不行呢?”时平说。

  “什么都不行了,而且这两三年以来更加不行了。”

  “哈哈哈哈。”

  “玲珑玲珑奈老何”,老人又吟起了白居易的诗。

  有两三个公卿站起来开始跳舞,宴会逐渐达到了高潮。在这还是春寒料峭的良宵,客厅里热闹非常,沸腾着笑声、歌声、欢声笑语,人们解开上衣的领子,有的脱掉一只袖子露出衬衣,忘记了礼法欢闹着。

  主人的妻子、大纳言的夫人一直透过帘子偷窥客厅里的情景。起初,围在客人座位后面的屏风挡着她的视线,看不太清楚,后来不知是有意还是偶然,随着喧闹逐渐加剧,人们一会儿起来,一会儿坐下,那屏风也一点点地被折了起来,现在能从正面看见左大臣的容貌身形了。左大臣就在夫人斜对面隔着三四块榻榻米的地方,面对这边坐着,正好他前面放着灯架,所以尽管隔着帘子,还是一览无余。他那富态的脸庞由于喝醉了酒泛着红润,眉头不时神气地抖动着,笑起来很可爱,眼角、嘴边都洋溢着孩子般的天真。

  “哎呀,多么高贵啊……”

  “真是与众不同呀。”

  旁边的女官们像是为了求得夫人的同感,悄悄地互相拉着衣袖感叹着,夫人用眼神责备了她们,可身体像是被吸引了一样,又往帘子那边靠过去。首先让夫人吃惊的是作为主人的国经露出乎常所没有的醉态,衣冠不整,口齿不清,声音嘶哑,而左大臣好像也醉得不亚于他。不过丈夫不愧为大纳言,并没有完全失态,他一会儿看看这儿,一会儿看看那儿,眼睛游移不定地不知在看什么。左大臣也端坐着,腰板挺直,即使醉了也威容不减,还不断地倒满酒杯,不停地喝着。

  在管弦乐曲的间奏期间,大家都唱着宫廷歌谣催马乐,左大臣优美的嗓音和歌唱的技巧无人能比——这只是夫人和服侍她的女官们的感觉,时平是否真的具备音乐才能,并没有特别证明这点的记录。但是时平的弟弟兼平擅长弹琵琶,被称为宫中的琵琶圣手……儿子敦忠也是不亚于博雅三位的弦乐名手,这样联系起来看,也许时平多少也有这方面的天分,并不完全是这些妇人们偏爱吧。——夫人注意一看,发现左大臣从刚才起就不时往帘子这边瞟。最初还比较客气,偷偷地把视线投向这边,马上又装做若无其事,但是越喝眼神变得越大胆,竟明目张胆地用色迷迷的眼神望着她这边。

  左大臣大声唱着催马乐《我在乎》里的曲子,眼神仿佛在诉说着什么,毫不胆怯地直直注视着帘子。起初夫人对于左大臣是否知道自己偷看他还半信半疑,但现在已没有怀疑的余地,想到这儿,她感到自己的脸突然红了。左大臣衣服上浓郁的香味飘到了帘子这边,由此看来,她身上的熏香味儿也一定飘到了那边。说不定那屏风被折起来也是有人体察到左大臣的意思,特意那么移动的。左大臣似乎是想尽办法要看清帘子里她的模样,眼睛频频地朝这边探索、寻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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