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谷崎润一郎 > 春琴抄 | 上页 下页


  会不会真有这种事呢!当然,如果怂恿得不是火候,脾气倔强的春琴不一定会中这些人的圈套。不过,这时恐怕连春琴也不觉得佐助可恼,而是在心底里涌起了春潮呢。不论怎么说,春琴既然提出要收佐助为徒弟,这真是春琴的双亲、手足和众仆人求之不得的太好事。

  至于一个十一岁的女孩子,纵然聪颖过人,究竟能不能作起师傅来教徒弟,这件事是不重要的,重要的只在于这样一来,春琴可以有所排遣的话,别人就感到上上大吉了。也就是说,这不啻是布置了一种“办学校”的游戏,命佐助当个游戏对象罢了。所以,与其说这是为佐助着想,还不如说这是为了春琴而安排的才对。

  但是,从结果来看,倒是佐助获得了多得多的利益。《春琴传》中虽然载有:“每日克尽学徒之责后,匀出固定时间,奉手请益。”但是佐助每天给春琴当引路人,一天中有好几个小时花在伺候春琴上,加之被春琴唤到房里去上音乐课,佐助也就无暇顾及店务了。

  安左卫门虽然觉得把一个本为了日后经商来学本领的孩子派去陪自己的女儿,实在愧对远在家乡的孩子的父母,但想到自己女儿的欢乐比一个学徒的将来更重要,况且佐助本身也希望如此,安左卫门觉得那就不要多言,听其自然——反正,暂且就这么走着瞧吧。佐助用“师傅”来称叫春琴,便是从这时候开始的。春琴下令说,平时可以称“小姑”,但上课时必须称“师傅”。她自己也不用“阿佐”唤他,而是直呼“佐助”。一切悉仿春松检校对待其弟子的样子,相互间严执师徒之礼,一丝不苟。

  事情一如大人们所希望的那样,无邪的“办学校”游戏在继续,春琴也乐在其中,忘掉了孤独。但是月去年来,两人根本没有表现出要中止这种游戏的样子。这么过了两三年,师傅也好,徒弟也好,竟然都脱出了游戏的境域,渐渐地“假戏真做”了。

  春琴总是在下午两点钟左右去韧地的检校家学艺,上课三十分钟至一个小时,回到家中后得复习当天的功课,直至薄暮时分,而在晚饭之后,她时常兴致很好地把佐助唤至楼上的闺房里,教佐助学艺。天长日久,这渐渐地成了一项每日不可脱的正业了。有时候晚至九点钟、十点钟,春琴仍不放佐助过门——“佐助,我是这样教你的吗?”“不行,不行!你就是弹到天亮,也得给我弹出来!”——春琴这种严厉的训斥经常使楼下的仆人们听了为之咋舌。有的时候,这位小小的女师傅还一面骂着“笨蛋,真是太不开窍啦”,一面用拨子敲佐助的脑袋,而作为徒弟的佐助便呜咽地抽泣着。这已是屡见不鲜的现象了。

  众所周知,从前课徒学艺,管教得也十分严格,徒弟得刻苦练习,备尝艰难,有时还要受师傅的体罚。在今年(昭和八年)①二月十二日的《大阪朝日新闻》②的星期特刊上,载有小仓敬二君写的报道文章,题目是《木偶净琉璃艺人血淋淋的学艺记》,文中说,摄津大掾③死后的名手,即第三代越路太夫④,他的眉间留有一大块伤疤,形如新月,这是他的师傅丰泽团平⑤骂着“你到何时才能记住哪”的时候,用拨子把他掠倒在地造成的。又说,文乐座的木偶戏演员吉田玉次郎的后脑也留有同样性质的伤疤,这玉次郎年轻时陪师傅——大名人吉田玉造——演《阿波的鸣门》⑥,师傅在“捕捉”一场里主持十郎兵卫这个木偶的表演,五次郎负责操纵这木偶的脚的动作。

  当时五次郎无论怎么努力让十郎兵卫的脚摆出规定的程式,还是不能中师傅玉造的心意,只听师傅骂了声“笨蛋”,操起格斗用的真刀,猝然朝徒弟的后脑啪地砸了下去,被这刀留下的伤疤至今犹新呢。而这位砸了玉次郎的玉造也曾被他自己的师博金四抡起木偶十郎兵卫砸破过脑袋,木偶被血染红了。玉造向师傅要来了那只砸飞了的血迹斑斑的木偶的腿,裹上丝绵,收在白木箱里,还不时取出来,象在母亲的灵牌前叩头似地礼拜一番。玉造常常哭着对人说:“要是没有挨木偶的狠揍,说不定自己就以平庸的艺人而终此一生了。”

  ①昭和八年是1933年。
  ②《大阪朝日新闻》创刊于明治十二年一月二十五日。《东京朝日新闻》创刊于明治二十一年七月十日。现在已合为《朝日新闻》。
  ③指竹本摄津大掾(1836—1917),越路大夫二世,有盛名。
  ④指摄津大掾的门徒竹木越路太夫(1865—1924),1903年继位。
  ⑤丰泽团平(1827—1898),操三味线的名家。
  ⑥指平松半二等人合作的净琉璃《倾城阿波鸣门》,藩士阿波十郎兵卫是主角之一。


梦远书城(guxuo.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