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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他没有等到终席就回下榻的客店去了,比往常离去的时间要早得很多。回到客店,回到读者早已知道的有一扇门用五斗橱挡着并不时有蟑螂从各个角落里探头探脑的房间里,他的心情并未安静下来,如同他坐的那把圈椅不肯安静下来一样。他心里稍有一种不快之感,思绪很乱,一种难以忍受的空虚压在心头。“谁发明的舞会,真该死!”他气忿地说。“你们呆头呆脑地高兴什么?

  省里粮食歉收,物价飞涨,他们却在搞舞会!

  一个个打扮得那么花哨,不像话!一位太太的一身穿戴就花上千把卢布不算稀奇!可用的全是民脂民膏呀,或者用的是咱们哥儿们的昧心钱,那就更糟!谁都知道人为什么要出卖良知,贪赃受贿:还不是为了给老婆添一条披巾或者买上几件圆蓬裙什么的,去它妈的,一些怪名堂。而这又是为的什么呢?不过是为了不让一个爱出风头的西多罗夫娜说邮政局长太太身上那件衣裳更漂亮,就为了这些,竟一掷千金。人们到处在喊:‘舞会,舞会,多么快活!’可舞会简直是浑浊,不合俄罗斯的精神,不合俄国人的本性;不像话:一个成年的男子汉突然跃出来,上下一身黑,衣服瘦得紧紧箍在身上,象个小鬼似的,两条腿就乱蹬起来。有的人甚至一边抱着舞伴,一边同身旁的一个人争辩重要的事儿,而同时两条腿还在右一下左一下地跳蹬着,活象一只小山羊……这都是猴子的把戏,都是猴子的把戏,学人家的!法国人四十岁了还象十五岁的孩子,咱们也就得旁观!唉,说真的……每次舞会回来就象犯了一次过错一样;真是连回味一下都不愿意。

  脑袋里空空如也,就象跟一位上流人士谈过话的感觉一样:那上流人士海阔天空,夸夸其谈,显示着从几本小书里捡拾来的一点知识,讲得天花乱坠,有声有色,但脑袋里却空空如也,过后你会发现,即使跟一个普通商人谈谈也比听他那一套华而不实的空论强。商人虽然只懂自己的本行,却懂得透彻,是经验之谈。可是从这舞会里你能得到什么教益呢?如果有哪一位作家心血来潮,想描写一下舞会场面的实际场面,那又会怎样呢?

  即使写进书里,那场面也会同实际情况一样,是莫明其妙的。这场面应如何解答:是道德的,还是不道德的呢?只有上帝知道!你会咽一口唾沫,然后把书一合,完事。“乞乞科夫就是这样贬了一通舞会;但是这里似乎还搀进了使他大为不满的另一个原因。使他恼火的主要不是舞会,而是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了一个大丑,扮演了一个可疑的奇怪的角色。当然了,用理智的眼光来看,这全然不足介意,几句蠢话能起多大作用,更重要的是,当主要的事情已经办妥的时候。

  不过人就是这么奇怪:他对一些人本无敬意,看法极坏,斥责他们梳妆打扮庸人自扰,可是这些人一旦对他失去好感却使他极为伤心。使他沮丧的是,把事情分析清楚之后,他看到这有些地方也是怨他自己。可是他对自己却并没有恼怒,当然这也不无道理。我们大家都有这样一个小小的缺点:对自己总要宽容一点儿,最好想办法找一个身边的人来撒气,比如说仆人啦,恰好在我们生气的时候冲进来的下属啦,妻子啦,乃至于椅子啦,——我们可以冲到门口去把它顺手摔掉扶手和靠背,让它领略一下我们盛怒的滋味。乞乞科夫也就这样很快地找到了一个应该承担他心中全部怒气的人。

  此人就是诺兹德廖夫。不用说,诺兹德廖夫被骂得体无完肤,这一顿臭骂就象一个走南闯北、经验丰富的大尉骂骗人的村长或驿车夫似的(顺便说一下,将军对骗人的村长或马车夫偶尔也会臭骂一通,将军除了许多已经成为经典的咒骂以外,还会加上许多属于他首创的骂人字眼儿)。

  诺兹德廖夫的宗谱被数落了个够,他的列祖列宗着实吃了不少苦头。乞乞科夫坐在绷硬的圈椅上心烦意乱,不能入睡,使劲咒骂着诺兹德廖夫和他的祖宗三代,面前的蜡烛已燃得烛芯上结了象一顶小黑帽子似的烛花。烛光晃动着,时时刻刻都有熄灭的危险。窗外浓重的漆黑的夜色已因将近黎明而渐呈蓝色。远处已有公鸡在争先啼鸣。在这万籁俱寂的省城里也许有一个军衔、官阶不明的穿粗呢大衣的可怜的家伙(他只知道一条被铤而走险的俄国人踏烂的道路)在踽踽独行。这时在城市的另一边正发生着一个事件,这个事件将使我们主人公的不愉快的境遇更加不愉快。总之就是沿着本城偏远的街巷驶来一辆稀奇古怪的马车,给这辆车起个名字是要煞费踌躇的:它既不是走远路用的四轮马车,又不是弹簧马车,也不是扎篷的轻便马车,倒象一个滚圆的大西瓜安上了轮子。

  这个大西瓜的两颊,也就是两边的车门上是斑驳的黄漆,车门因为把手和门锁状况不佳已经关不上了,只能用绳子马马虎虎地拴着。西瓜里装满了烟荷包形、长圆靠枕形和普通枕头形的印花布坐垫,一些一袋袋各种黑面包、白面包、夹馅面包、煎肉包、烫面做的辫子面包。一只鸡肉大烤饼和一只腌黄瓜肉馅大烤饼甚至把脑袋伸到袋子外面来了。车后边的脚蹬上坐着一个仆人身份的人,身着一件家织杂色土布袄,花白的胡子没有剃,这是通常被称为听差的人。铁轮箍和锈车轴吱吱嘎嘎地响着,在城市的另一头有一个岗警被惊醒了。那岗警操起长柄钺睡眼惺忪地蹩足了劲大喝一声:“谁?”他没发现行人,只听见远处传来辚辚车轮声,便在衣领上逮住了一只小动物,走到路灯下边就地把它在指甲上剪掉了。然后,把长柄钺放下,又遵照他那骑士阶层的规矩睡着了。

  马的前蹄不断打失,由于没有挂掌,而且看样子它们对于城里平整的石铺马路也不甚熟悉。这笨重的大马车走街串巷拐了几个弯儿,最后转过了涅多蒂奇基教区的尼古拉小教堂,走进了一条黑胡同停在大司祭太太家的大门口。车里钻出一个丫头,裹着头巾,穿着坎肩儿,抡起双拳在大门上猛力砸起来,那股劲儿,即使男人也未必赶得上(那穿着杂色土布袄的听差是后来被拽着两条腿从车上拖下来的,因为他睡得象死猪一般)。狗叫起来,大门终于张开了嘴,好不容易才吞了进去这笨拙的交通工具。

  马车驶进一个挤满劈柴、鸡舍和各种小仓房的院子;车上走出来一位太太,她就是女地主、十品官遗孀科罗博奇卡。这位老太太在我们的主人告辞不久就感到心浮气躁,害怕上了我们主人公的当,一连三夜没有合眼,终于下了决心,虽然马匹还没有挂掌,也要到城里走一趟,打听准确死农奴的当前市价是多少,上天保佑,可别一时大意,卖得太贱了。她这一来产生了什么后果,读者从两位太太的一段谈话中就可以知晓。这番谈话……不过最好还是把这些谈话留给下一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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