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果戈里 > 涅瓦大街 | 上页 下页


  他全身微微颤抖起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那是街灯的骗人的光影在她的脸上制造出来的微笑的幻影;不,那是自身的幻想对他的嘲弄。可是,他胸前的呼吸急促起来了,处在一种莫名的颤栗之中,全身的感情在沸腾,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迷离之色。人行道在他的脚下急速地奔来,奔驰的骏马拉着的轿式马车似乎凝立不动,大桥渐渐拉长了,在拱形处忽然折断,楼房倒立着,岗亭朝他迎面倒塌下来,而哨兵的斧銊连同招牌上的金字和剪刀图案仿佛在他的睫毛上闪闪发亮。这一切都肇因于那娇媚女子的一次顾盼,一次回眸。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无知无觉地跟着那双纤足留下的轻捷的脚迹一路飞跑着,极力想要放慢那随着心脏的怦怦跳动而飞快迈动的脚步。

  有时,他也心存疑虑:她那脸上的表情是否真的对他有意垂青,——这时他便驻足而立,犹豫片刻,然而心灵的搏动、难以抗拒的力量和感情的激荡又驱使他直往前奔。他甚至没有注意到,有一幢四层楼的房子忽然耸立在他的眼前,四排窗户灯火通明,全都瞪眼望着他,门口的铁栏杆结实地撞了他一下。他看见那陌生的女郎飞也似地跑上楼梯,回过头来,把手指搁在唇边,示意他可以跟着上楼。他的两腿哆嗦着;思绪沸腾;一缕强烈的欣喜之情如闪电一般直透他的心窝。不,这不是幻梦!天哪!这一瞬间,多么幸福!这顷刻之间,生活多么奇妙!

  可是,这一切不是做梦吧?陌生的女郎,——为了得到她天仙似的回眸一瞥,他心甘情愿地奉献自己的生命,他把前来她的住所看上一眼视为难以言喻的幸福,——难道真的对他有情有意、青眼相看么?他飞快地跑上楼去。他心里没有任何世俗的邪念,也不曾燃起尘世的欲火,是的,他此时此刻是纯真无邪的,犹如一个童贞少年对于情爱还只有一种朦胧的精神上的渴求。本来会在一个淫荡的人的内心里激起非礼的欲念的东西,恰恰相反,却只是使他内心的思绪变得更加圣洁。这是那位绝色美人给予他的一种信赖,这种信赖促使他立下誓愿,要像骑士一样端庄方正,忠实地听从她的所有吩咐。他只是期盼着,吩咐他做的事尽可能艰难些、费力些,他就可以竭尽全力去克服千难万险。他相信,一定是有什么秘密而又重要的事情逼得她非信赖他不可,一定是要他大力帮忙,而他觉得自己是有力量和决心去做任何事情的。

  楼梯盘旋而上,他那疾速涌来的幻想也同它一道回旋飞舞。“上楼小心点儿”!她说话的声音如竖琴一般鸣响,他浑身的血管不由地微微震颤。在四层楼昏暗的高处,陌生女郎敲了敲门,——门霍地开了,他们一起走了进去。一个容貌可人的妇人手擎着蜡烛,迎上前来,可是却那么奇怪而放肆地望了一眼皮斯卡略夫,他不由地垂下了眼睛。他们进了房间。但见三个妇人的身影分散在各处角落里。一个摆弄着纸牌,另一个坐在钢琴旁边,用两个指头弹着好似悲凉的波洛涅兹舞曲;还有一个妇人正在对镜梳妆,梳着她那长长的秀发,虽然有陌生人进来,她压根儿没有想停下她的妆扮。房间里处处呈现出令人扫兴的杂乱景像,只有在单身汉的自在惯了的房间里才会见到这种情形。家俱倒是挺不错的,却布满了灰尘;一只蜘蛛就在雕花的飞檐上结网;从没有关严的另一间房的门缝里,隐约看见一只闪光的带马刺的皮靴和制服的红边饰;到处传来男女放荡不羁的欢声笑语。

  天哪,他到什么地方来了!起初他不愿相信,开始仔细打量房里的各种物品;可是,四壁空空,窗户没有挂窗帘,没有一点儿主妇细心操持的迹像;这些可怜的妇人一个个面容憔悴,其中一个几乎就在他的面前坐了下来,若无其事地端详着他,就像是察看别人衣服上的一点污迹似的,——这一切都使他确信,他走进了一个可悲的淫魔——浮华的文明和首都可怕的人满为患的产物——所盘踞的藏垢纳污之所。在这个淫窟里,人亵渎地摧残和嘲笑一切使生活得以美化的纯洁和神圣的东西,妇女——这个世界之花、创造物之冠——竟然变成一种奇怪而轻薄的生灵,她连同其心灵的纯真一起丧失了一切女性的品格,而令人厌恶地学来了男人的乖巧和无耻,因而不再是柔弱、妩媚的和有别于我们男子的女人。

  皮斯卡略夫瞪着惊异的眼睛从头到脚地打量着她,仿佛想要弄清楚,到底是不是那个在涅瓦大街上令他销魂和把他带到这里来的美人。然而,她面对着他站着,依然是那样楚楚动人;她的头发依然是那样秀丽;一双眼睛看上去仍然像天仙一般美丽。她神采奕奕;芳龄只有17岁;看得出来,她刚刚落入这可怕的淫窟里;他还是不敢去抚摸她的脸颊,那脸颊是那样鲜嫩可爱,轻罩着一抹淡淡的红晕,——她实在是妩媚动人。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她的面前,打算就这么傻乎乎地出神望着,就像先前那样忘乎所以。可是,那美人却讨厌这样长时间的无言相对,直视着他的眼睛,意味深长地嫣然一笑。然而这微笑里却透出可怜的厚颜无耻的意味;那微笑在她的脸上显得十分怪诞,犹如贪桩枉法之徒硬要装出笃信上帝的脸相,明明是诗人却去捧读帐本那样格格不入。他猝然一震。她张开樱唇小嘴,说了些话,全都无聊之极,庸俗不堪……仿佛一个人沦落了,连理智也丧失殆尽。他已经什么也不想听了。他像一个孩子似的,显得十分可笑而憨厚,既没有利用这一艳遇的良机,也没有感到十分高兴——换了别人早就欣喜若狂了,而是像野山羊一样撒腿跑到了街上。

  他耷拉着脑袋,垂着两手,坐在自己的房里,就像一个穷光蛋找到了一颗价值连城的珍珠,又不慎跌落在茫茫大海里一样。“这样的绝色美人,这样的天姿国色——在哪里呢?

  在什么地方!……”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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